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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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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坠儿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错误就要别人来替你承担后果吗?而且还是对你们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会补偿他们…”

    “人死了还能用什么补偿?”

    哭阎罗哑口无言。

    “你要仔细想想,”笑阎罗痛心疾首的劝告妻子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人犯了错,就得尽力去弥补,即使弥补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实,你必须要勇敢的面对你自己犯下的错呀!”

    哭阎罗抖着唇,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丈夫。“我…会加倍补偿…”

    “你!”笑阎罗猛然起身,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遽尔拂袖离去。“我真后悔娶了你!”

    哭阎罗一颤,骤然放声大哭。

    毒阎罗父子俩相觑一眼,也默默起身随后离开,他们没资格,也没办法插手这件事。

    犯错的人坚持不肯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他们又能怎样?

    一个月后,方瑛终于又打开了他那双爱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脑子糊涂了,见人都不认得,也听不见任何人跟他说话,更不可能笑给任何人看,只茫然睁着一双空洞的目光盯着上面,眼珠子动也不动,连眨眼都不会,就像一尊木头娃娃。

    “他的伤太重,身子太虚,精神也尚未恢复,”毒阎罗温声安慰又在泄洪水的小侄女。“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一定会清醒过来的,我保证,嗯?”

    香坠儿咬着下唇,点点头,出去了。

    一出门,她就到屋后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经过了多久,一只纤手悄悄抚上她肩头,她哭着回头,扑上去。

    “他不认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认得我了呀!”

    双臂紧紧环住怀中的宝贝女儿,哭阎罗眼帘轻阖,泪水淌下。

    “坠儿,娘…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丈夫的苦劝无法令她改变心意,但女儿的悲痛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当头,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终于,哭阎罗把该说的事实一古脑全都给说了出来,鉅细靡遗、点滴不漏,然后,她静待女儿的判决。

    “对不起,若是娘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当时娘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香坠儿惊怔地望定娘亲,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吗?”

    “对不起,坠儿,对不起!”哭阎罗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礼,犯了什么错,他总是噙着慈祥的笑,包容我、纵容我,也不许别人怪我,苛责我…”

    “对不起,坠儿,真的对不起啊!”

    “记得有一回,”好像没听见娘亲的歉意似的,香坠儿自顾自喃喃低语,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回不来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无聊跑来找我闹,闹着闹着,我们干脆泼水玩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脏水全泼到公公身上去了,当时我真的吓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满是温馨的幸福“公公却只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耸耸肩,笑着说:‘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来是真的,我还是去换掉吧!’他一离开,我和小妹全笑瘫了…”

    “坠儿…”

    “再有一回,他从京营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塞给我一盒玫瑰花饼,说那好吃得紧,要买还得排队呢!”香坠儿笑得更满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贼似的,小小声说要我一个人躲起来吃够了,剩下的再给小叔、妹妹他们分…”

    “…”

    “还有、还有,去年我生辰时,婆婆替我做了好几件新衣裳,公公就抢着要第一个看我穿上,他说他生了四个女儿却好像生了四个儿子,直到夫君娶了我进门,他才开始有女儿的感觉…”

    “…”

    “女儿…”香坠儿轻轻叹息。“公公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呢…”

    “…”

    “娘。”

    “坠儿?”

    “公公真的好宠我、好宠我呢!”

    “…”

    “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不!”哭阎罗失声尖叫。“不是你,坠儿,是娘,是娘呀!”

    香坠儿怔愣地瞅着哭阎罗,不哭也不叫,只是盯着娘亲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种结论,她突然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来啊!”

    “坠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呀!”

    是夜,笑阎罗静静步入方瑛房内,见小女儿依然守在女婿床边,纤细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爹?”她头也不回的轻唤。

    “是我,坠儿。”笑阎罗低应。

    “明儿个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报仇,为公公。”

    “你从未杀过人,连伤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吗?”

    “我跟娘不一样。”

    笑阎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那背脊挺得如此刚直,就像一个坚韧的小女人,她的娘亲从不曾有过这种模样,或许,他的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多少也承袭到了他的刚毅,就算不多,也还是有的。

    “的确,你跟你娘不一样,好,你去吧!”

    娘亲犯下的错误,正该由女儿去纠正!

    领了千军万马,耗了整整半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牺牲了副将与四千兵马,还任由思任席卷了整个滇西、滇南,而沐晟竟还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脸皮也实在厚得可以了。

    不过,沐晟毕竟是名将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还是增派了湖广、川贵官军五万人到云南听候沐晟的节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随军到来,以传递皇上的谴责。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极尽忏悔之能事,最后还大声嚷嚷着,“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劝解,说沐晟应以征剿思任之责为重。

    最后,一场戏演完了,使者离去,转个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迈大步回到书房里。

    他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岁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七十岁,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只要小心一点,相信他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有几声而已,后面没了。

    嘴巴还大张着,沐晟瞪着眼,骇然发现前一刻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又多出另一个人。

    一个浑身缟素,发上还戴着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谁?”

    那小女人一张清秀细嫩的脸儿冰冷得像结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儿子?

    一丝不祥的阴影蓦而窜过心头,“原来是方政的媳妇。”沐晟努力镇定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声惊叫,脸绿了,不觉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虽还想再退,但后背已经被椅子挡住,再也无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边瞄着书房门,一边考虑是不是叫人来更快?“事?”

    “首先,我要说一个故事,一个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吗?”

    沐晟没有办法回答她,被点住穴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势上,还有嘴巴,张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却没来得及出声。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声音十分轻细,却像警钟一样巨响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不懂谄媚、不懂阿谀,只懂得为主尽忠、为皇上效死,这样的人理应得到赞赏吧?但他没有,他得到的是满门抄斩的对待,只因为他的直言直语得罪了皇上宠信的小太监…”

    小女人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激怒、是愤慨。

    “多么残忍啊,代代忠贞,换来的却是血与泪、恨与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亲,他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为香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个小太监杀了他,以为已经替香家报了血仇…”

    她摇摇头。“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当年香家之所以会遭到满门抄斩的境遇,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

    冷冷的眼笔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满头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亲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个怀柔远人,好礼宽厚的仁士;但事实上,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逢战总是该战不战,能避就避,即使战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战术,又不肯听取建议,不愿示弱于人,因此连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当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过去,决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军职,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当然,你是伟大的沐家人,将帅名门之后,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声,夺走你飞黄腾达的未来呢?于是你贿赂皇上宠信的小太监,要他帮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满门抄斩,而我娘却以为杀了小太监就已报了仇,其实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

    沐晟眼中已开始流露出求饶之色,但小女人仿佛没看见,兀自往下再说。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话不说立刻通知我娘,告诉她这件事实,我娘也马上就赶来云南找你,并带上了当时才六岁的我,因为爹让我过继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样是香家的人,娘要报仇,我也必须在场…”

    说到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继续。

    “但是我娘犯了错,她不该只顾着和你对质,任由我跑开去自己玩,结果和你孙女小月玩在一块儿了;另一件错是,她不该为了和你对质,要你承认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诉她这件事也说了出来:但最大的错误是…”

    她咬了咬牙。“既然她把公公的名字都说了出来,她就绝不能放过你,以免连累公公。可是…”

    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我和小月正好在我娘要杀你的时候闯进去,小月哭叫着说不准杀她爷爷,而我向来胆小,见到我娘要杀‘朋友的爷爷’,真的吓坏了,我娘眼见我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她,她实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会一辈子都用那种眼神看她,于是她原想暂时放过你,以后再来杀你…”

    目光忽又移开,恼怒的对象换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时候追问我娘,是不是不会再杀小月的爷爷了?当时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对她的畏惧,便脱口说不会了。这种事,我娘一旦说出了口,就得算数,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样放过了你…”

    她叹了口气,随即又强硬起来。

    “虽然我娘在离去之前也特地警告过你,绝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烦,不然她还是会再来杀你,你也满口应允,但其实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根刺似的戮在你心头上,因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却仍在庙堂之上,还不时与你碰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却苦无机会,直到这回麓川之战…”

    生硬的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无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战场上战死,以为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没有理由再来杀你,但你没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给了方瑛,因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为娘要我代替她守护方家,所以…”

    小女人坚定的扬起纤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妇,不谈当年香家满门的血仇,只论今日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还一命,你非死不可!”话落,她飞指点开他的哑穴。“现在,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我已经是个迟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吗?”沐晟冲口而出,想动之以情,博得她的怜悯,“我都七十岁了,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还能活多少年?”他硬挤出鼻涕泪水来。“你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用剩下的时光来忏悔做错的事吗?”

    小女人轻蔑的冷哼。

    “别用这一套来哄我,老而不死是谓贼,你就是那个贼。为了灭我公公的口,你连带着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谁来可怜他们?不,你不是迟暮老人,你是千年祸害,不杀了你,我方家永无宁日;不杀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杀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来将会被你害死的人交代?”

    没想到看上去那样纤细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颗无比强悍冷硬的心,沐晟不禁慌了、乱了,死亡的恐惧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还能活多少年,他现在还不想死啊!

    “你不能杀我!”沐晟再度脱口而出。“我是黔国公,是云南总兵,是征南将军,你要杀了我,朝廷不会放过凶手的!”

    小女人一点笑意也没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吗,黔国公,就在刚刚,前面大厅上,你对皇上的使者怎么说的?”

    沐晟面色骤变,青了、绿了、黑了。

    “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小女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念出来。“你是这么说的,对吧?所以,你要是服毒自杀以死谢罪,也没有人会怀疑,对吧?”说着,她先倒了杯茶,再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忽又一指点出…

    “明明知道来不及,何苦要试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后者想叫不能叫、想动也不能动,怒瞪的眼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这般懦弱无能。”

    小女人轻喃,然后硬掰开沐晟的下颚,毫不迟疑地将茶水倒进去…

    因为辜负皇恩,故而以死谢罪。

    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沐晟服毒自杀死了,而且死得可惨了,七孔流血、双目暴凸,连舌头都咬烂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后悔,干嘛要服毒自杀,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没辙,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据实”禀奏,不是他劝解不够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说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这日里,方瑛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没有说话,因为说不出来;他也没有动,因为动不了,但他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传达出他心里想说的话…他的话是对香坠儿说的。

    该死的女人,你跑到战场上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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