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坠儿说,边执起酒壶为夫婿斟满酒。“从赶走蒙古人的第一场战争起,香家几兄弟就在太祖麾下,卖命沙场、忠心耿耿,虽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劳,至少也有苦劳,最后还牺牲得只剩下我曾爷爷一人,但曾爷爷毫无怨言,认为这是为天下百姓,值得。没想到…”
她慢吞吞地放下酒壶,稚嫩的矫靥上有几分伤情。
“不过一句小人谗言,皇上就要抄斩香氏全家,若非你爷爷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恐怕香家就真的一个也不剩了。虽说后来皇上也查明了真相,还我香家清白,但那又如何,被砍头的人也活不回来了呀!”
“你果然清楚。”方瑛执起酒杯却没有喝,只盯着眼看。“那么,我想你应该听大姊她们提起过,从小我就极为仰慕宋朝的杨令公,我一直想做个跟他一样能够流芳百世的大将军…”
“嗯,大姊提过。”
“不过…”方瑛顿了顿。“当我得知香家当年的遭遇之后,我就开始有点迟疑了…”
“为什么?”
“为天下百姓征战沙场,那确是值得,即便是战死,我也毫无怨言;但若是为了毫无意义的事冤死,我可不甘心,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简直是胡扯八道,要我死,先拿出个道理来再说!”方瑛猛然喝下那杯酒,横臂抹去酒渍。“就如杨令公,他不该死,却死了,只因为奸臣的陷害,看他死得多么不值得!”
香坠儿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大姊说他所讲的“不值得”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然而当时我也只是迟疑而已,直到那年我跟随爹征剿黎利,偏偏碰上荣昌伯,一个承嗣父爵,根本不懂得用兵之道的征夷将军,他怕死不敢战,又不肯放手让爹去战,皇上一怪罪下来,他就把罪全推给爹,而爹呢…”方瑛叹息。
“他都默不吭声的承受下来,宁愿承担罪过,不可得罪小人,爹这么说。”他苦笑。“其实我也明白爹说得没错,得罪小人的后果,香家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了,但我仍是听得一颗心全冷了…”
“因为夫君不是个能够忍气吞声的人,更不愿向小人低头。”香坠儿了解地轻轻道。
“我们武人的责任是在沙场上征战,可不是向小人奉承谄媚。”
“这么一来,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夫君真能够成为流芳百世的大将军,但若是运气不好,多半壮志未酬就先死在小人手中,那太不值得了!”
“运气?”方瑛嘲讽地一哂。“我不以为这种事能够靠运气。”
“那就不要勉强嘛,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也很好吗?”香坠儿柔柔的低喃。“或许对夫君来讲,老待在一个地儿也许会很无聊,那我们也可以大江南北到处去看看呀!”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等哪天爹不需要我了,我就要到处去看看。”听老婆也赞同他,方瑛高兴的直点头。“那么,你是愿意跟着我啰?”
“无论到哪里!”香坠儿轻柔但坚定的说出她的回答。“夫君到哪里,妻子自然也要跟到哪里。然后有一天,如果夫君累了,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住下来,或者做点小生意,或者种田种菜,再生两个孩子,那种日子一定会很幸福的!”
孩子?
两眼忽亮,笑眸又变成两弯弦月,“这可是她自己提的。”方瑛喃喃自语,嘴角徐徐翘起来,勾起一道无论谁来看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既然她自己提到生孩子的事了,那么,应该可以了吧?
话说得好好的,蓦见他表情一转,突然笑得很不对劲,语气更暧昧,有点像市井中那种专门调戏姑娘家的无赖痞子,香坠儿不由胆战心惊的跳起来,毛骨悚然的直往后退。
“夫君,你你你…你干嘛笑成这样?”
“因为我的口水又快喷出来了!”
“但但但…但我并没有要做菜呀!”
“这道菜不必料理,‘腌’够了生吃就行啦!”
“咦?”
香坠儿还没想到是什么菜肴不必料理,生吃即可,方瑛已然猛扑过来,在她的惊叫声中一把将她扛上肩,快走几步,丢到床上,抹两下口水,扑上去…
“腌”了三个月,终于可以开动啦!
“原来是因为我?”
方政怅然的低语,与方夫人相对无奈苦笑,方瑞叹气,方翠三姊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也不完全是呀,公公…”香坠儿满脸无措,徒劳地想要安慰公公。
但也有七、八成是了。
方政举手阻止她再往下说。“我明白,瑛儿看似脾气好好,还有点吊儿郎当,其实他的个性是很强硬的,对就对,错就错,一般小事还可以随便混过去,若是他认为非追究到底不可的大事,他总是顽固不屈的非坚持他的意念不可,从来不管后果如何。或许…”他轻叹。“他是真的不适合走我希望他走的路。”
“公公…”
方政又摆摆手,强装起笑容。“好了,别提这了,说说你和瑛儿,你们相处得可好?”
怎地突然说到这了!
香坠儿先是呆了一下,继而赧然垂首。“很好啊,公公。”
“他没有欺负你吧?要是有,跟我讲,我会替你修理他!”方政狠狠地挥了挥拳头,仿佛只要她说一声,他随时可以下手将儿子修理成猪头肉包子。
修理?
为什么?
“没有、没有,公公,没有那种事,”香坠儿慌忙摆手又摇头。“真的,夫君好温柔、好体贴,又关心我,他对我真的很好!”
“是吗?那就好。”方政收回凶狠的表情,流露慈蔼的神色。“那么,既然不合瑛儿的个性,我也不再勉强瑛儿接下军职了,只要…”他突然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们快快给我抱孙子就行了!”
一提到孙子,方瑛对她做的那种亲密得令人难以启齿的事,立刻清晰显明的浮现在香坠儿脑海中,一幕又一幕,一幕比一幕更精采,不过才出现第一幕,她就刷一下娇靥通红、燥热满身,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了。
“我…我…”结结巴巴的我了半天,忽地转身就跑,逃之夭夭。“我要去做饭了!”
方政哈哈大笑。“她害羞呢!”
但是,一俟香坠儿的身影消失,他脸上的笑容也即刻消逝了,怔愣好片刻后,他才又开口,语气却是恁般无奈。
“以瑛儿的才干,封侯赐爵并非难事呀!”
“但瑛儿的个性如此,那也是莫可奈何啊!”
方政欲言又止地黯然叹了口气,其他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安慰他的话来,只好悄然离开。
能说什么呢?
那是事实,以方瑛那种强硬的个性,恐怕不到两年就会惹来小人的报复,论罪下狱是小事,就怕跟香家一样全家抄斩。
总不能明知是死路,还逼他去走吧?
除了方政与方瑞必须到京营里去训练士兵操练之外,方家人继续过着没忧没愁的日子。
方翠开始和未婚夫讨论成亲的日子,方虹偷偷把荷包送了人,也不知道对象究竟是谁,方燕没事就抓狂,在厨房里抓狂,手拿针线也抓狂,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就缺点专心、耐心和决心。
当然,其中最愉快惬意的莫过于方瑛和香坠儿这对小夫妻。
每天享受小妻子细心又体贴的伺候,就不用提方瑛有多得意了;而香坠儿也喜滋滋的沉浸在方瑛的温柔呵护中,或许她自己还不清楚,她那颗青涩不成熟的小芳心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点点滴滴的陷落在夫婿身上了。
每天每天,她都荡漾着一脸满足的笑,早已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了。
年后,方瑛原要带香坠儿回娘家一趟,但朝廷却传来一件消息,迫使他不得不打消原定计画。
“起初,有人坚持剿灭、有人坚持安抚,意见不一,于是廷议决定使刑部主事杨宁往麓川宣谕,视思任的反应再做对策。”
“结果呢?”方瑛低沉地问。“都好几个月了,应该有结果了吧?”
方政叹气。“果如我所猜测,杨宁至麓川宣读朝廷谕旨,但思任强硬不服。”
方瑞再接着说下去。“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也上奏说思任连年累侵孟定、南甸、干崖、腾冲、潞江、金齿等处,并自立头目相助为暴,叛形已着,其势甚猖撅,乞调大兵进讨…”
方瑛缓缓垂落双眸。“所以…”
“廷议尚未有所决议,但多半会派军征剿麓川。”方瑞说,两眼却看着方政。
方瑛颔首。“我会准备好的。”
方政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不,瑛儿,你才刚成亲未久,我想…”
“什么也别想,爹,”方瑛断然道。“只要爹在战场上一天,我就不会离开爹半步!”
“但你的媳妇儿…”
“身为武人的妻子,她会谅解,也必须要谅解。”
尔后,方瑛不再带香坠儿到处乱跑了。
原因之一是,他想珍惜出发前的每一时、每一刻和香坠儿相处,这种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舍不下小妻子。
而另一个原因是…
“记住,千万别蹦蹦跳跳的!”脸颊贴在妻子小腹上,方瑛一副醺然陶醉状。
“人家才没有蹦蹦跳跳过!”香坠儿娇声抗议。
“还有,娘是有经验的人,她说什么你最好听进去。”
“人家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小孩呀!”
“再有,别再跟人家抢厨房了,小心累到我的孩子!”
“好嘛!”
这样到了春末,天候逐渐转趋闷热,正要踏入最炎暑的季节,朝廷终于有所决议了。
“廷议决定派爹和都督俞事张荣赴云南,协助沐晟征剿思任叛军。”
方瑛撩起一弯不似笑的笑。“就如爹所料。”
方瑞看一下亲爹。“是,正如爹所料。”
方瑛深吸了口气。“何时启程?”
方政迟疑一下。“下个月。”
方瑛点点头,不再说话,起身离去;方政忧然揽眉,直摇头叹气;方瑞自然也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不该让大哥去的。”
“我知道,但他的决心已定,你以为还有谁改变得了他的心意吗?”
“…没有。”
是的,一旦方瑛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心意。
不过,这并不是方政担忧的事,上战场是常事,他并不担心,担心也没用,他真正忧虑的是…
那个小人,他会藉机灭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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