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好不容易,那个男人终于堆完了柴火,在扛了一大桶的雪进来之后,才停了下来。
那只灰色的狼,跟在他身后进门,进来前,不忘在门边抖去了一身的雪,然后才晃到火炉边。对那只野兽,她不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有些好奇,牠甚至比她记得的还要庞大。
大胡子关上了厚重的门,屋子里一下暗了下来,只剩下炉里的火光。
不自觉的,她又紧张起来。
他在门边脱下外套和手套,挂在门后的铁钉上,提着那一大桶的白雪,走到火炉旁,倒进一个半满的大水缸,然后又从中舀了一些雪块到炉上的铁壶里,在爇烫的铁板上的壶,很快就将雪水融化,他又加了一大瓢白雪到壶里,直到壶满了,才把那比她腰围还粗的水桶,放到一旁。然后,他走到炉前的桌旁,在那扎实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怞出腰间皮带上的匕首,开始削起脚边的马铃薯。那些马铃薯上头还沾着一些干掉的泥土,他把它们浸到脚边的小水桶里清洗,跟着快速的用刀子把皮削掉薄薄一层。他削皮的技术之好,所有的皮都薄到如纸一般,她甚至能透过那薄皮,看到之后的火光。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他并没有理她,也没有和她说话。
屋子里,只有柴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必剥声,还有他削马铃薯的声音。
她裹着毯子,有些局促的坐在床角,偷看着他。没有多久,她就从一开始的偷瞄,到最后忍不住大胆的注视着那个男人。
这个大胡子,一定有些年纪了。
他眼角有些皱纹,脸上露出来的皮肤好像皮革一样,他黝黑的大手也是。
那是一双做过许多粗活的手。
粗糙,却灵巧。
不知怎地,他那种安静做事的样子,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
跟着,她突然领悟,那熟悉感,是因为他散发出的那种沉稳的特质,和家里的男人们很像。手里的汤碗,已经空了。因为血糖太低而造成的虚弱,也好了许多。看着那个人,她深吸口气,掀开毯子,走下床,来到他身边。
「谢谢你的汤。」她抓着空汤碗,紧张的开口。
他停下削皮的动作,抬眼,看着她。
「我叫耿初静,初静。」她指着自己,「你懂吗?初静,我的名字。」
眼前的男人,一脸的漠然。
他完全没有尝试开口,只是用那双深黑的眼看着她。
她鼓起勇气,微微一笑,「抱歉打扰你,但我得回家,你懂吗?回家。请你帮我通知我家人好吗?」
皮革般的老脸,完全没有反应。
「你这里有电话吗?或附近有电话?电话?你知不知道?就是那种会铃铃铃的,可以和对方说话的。」
她一边说,一边不忘比手画脚的表演给他看。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可笑的动作。
「你看,假如这是其中一个电话。」她放下汤碗,拿来两根黄玉米,一根放在他面前,一根放在她前面的桌上。她拿起玉米,按着上面的颗粒,做出拨号的动作。「就是电话啊,像是这样,先拨号。」她放下她的玉米,拿起他的玉米,「然后它就会铃铃铃!」
她摇着那根玉米,发出电话铃声,「铃铃铃!」
「你听到铃声后,」她一边说,一边把那根玉米放在他耳边道:「就会接起来,说喂喂你好的电话。你懂吗?电话?」
初静期待的看着他,摇晃着那根玉米,「铃铃铃?」
大胡子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
她丧气的想,他根本听不懂。
疲倦再次席卷而来,看着手上的玉米,她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嘲的苦笑着。
「我想,你应该也没有手机吧?」
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一脸沮丧的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依然没有什么血色,他过大的毛衣套在她身上,松垮的像随时要从她柔弱的肩头滑落一样。实话说,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的确看懂了她可笑的卖力演出。
电话。
她问他有没有电话,她想回家。
他没有电话,最近的电话,远在好几个山头之外。但她的运气奇差无比,暴风雪连吹了好几天,直到昨天才稍稍停歇,而且恐怕等一下还会再继续下雪。
他也很想带她下山到村里,但事实是,在这种天候下,他没有办法带她攀越几座山头去村子里,他也无法和她解释清楚,他比手画脚的天分,没有她那么好。
所以他只能忽略她仍隐寒一丝希冀的眼神,重新低头,削他的马铃薯皮.
那懊恼又急切的声音,又再次响起,絮絮叨叨的,时缓时急。
他继续利落的削着一颗又一颗的马铃薯皮,没再多看她一眼,希望她讲累了,发现他不理她,就会自动放弃。
但她没有,非但没有,还突然伸手抓住他拿刀的手。
「嘿!拜托你!」
他猛然一僵,盯着那搭在他手臂上的洁白小手,然后慢慢往上,顺着那只手,从手腕到手臂,到她的肩头,然后是那张执着且焦急的脸。没有发现他的僵硬,她忧虑的直视着他,哀求着,「拜托你,我必须尽快回家,你懂吗?我被人绑架了,我不是自愿到这边来的,如果我不快点回去,我家人会担心的!那些人,那些绑架我的人,会利用我威胁我家人,我一定得快点回去,至少也得想办法通知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是安全的!」
她在求他,他知道,她的眼里浮现不安。
因为说得太快太急又太过激动,她一下子又喘不过气来,唇瓣又再次因缺氧而发白。
「求求你……」
那双美丽乌黑湿润的眼眸,开始泛着泪光,莫名怞紧他的心。
「我得下山,回到平地。」她用那纤细的手指,比出山的形状,又比出山脚的平地。「山,平地,你懂吗?」
「我。」她再接再厉的指指自己,再比了一次山与平地,用两只手指,比出往下走的动作,道:「必须下山,打电话。」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送她下山,但他做不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他开口。「抱歉,但我无能为力。」
至少现在不行。
他摇了头。不是困惑的摇头,是坚定的摇头。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她仍看懂了他表达的意思他黑亮的眼,完全没有一丝疑惑。
他是在拒绝她。
在印度,摇头是同意答应的意思。
不知怎地,这古怪的念头,突然荒谬的冒了出来,让她只想苦笑,可惜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印度人。
沮丧再次爬上了心头。
她张嘴想再说话,一阵晕眩却突然上涌,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一晃。
仓皇中,她伸手想抓住桌子稳住自己,却使不上力,原以为会砰然倒地,一双大手却接住了她。初静睁开眼,眼前却仍是黑的,只有模糊的影子,可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将她抱了起来,让她靠在他强壮的肩头上。
「对不起……」她开口想道歉,声音却如游丝一般。
他咕哝了一句,语气里似乎透着无奈,厚实的胸膛,因深呼吸而起伏着。
「我很……抱歉……」她虚弱的道。
他抱着她,几个大步就把她抱回床上,让她躺在温暖的毛皮上头。
「我……不是故意的……」
眼前巨大的黑影遮住了她因贫血而满布黑点的眼,她一瞬间慌了起来,虽然刚刚只剩模糊的影子,但她至少还看得到一点点,可前面有东西一遮,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要……」她紧张的喘息着,然后才慢半拍的发现,遮住她双眼的,是他的手。
「妳必须休息。」男人遮着她的眼睛,沉声说。
他一定觉得她很烦,才会遮住她的眼睛。
她喘着气,不死心的抬手抓住他覆在眼上的大手,「拜托……我……一定得快点回去……」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他叹了口气,然后他把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嘴上。他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捂着,意思清楚而明显。他要她闭嘴,不要再说了。
焦虑、不安和莫名的委屈,紧紧抓着她的心,泪水涌上眼眶,然后滑落。
他僵了一下,然后移开了手。
纵然如此,她还是看不到什么,依然只有模糊的身影,在那一秒,她只觉得尴尬窘迫,却无法停住那难堪滚落的泪水。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无法决定应该怎么做。
然后,他把羊毛毯拉到她下巴,替她盖好,这才转身走开。
蓦地,她喉头一哽,才发现,在刚刚那一秒,她竟希望且以为这陌生人会安慰她。
孤单的感觉,如海潮般汹涌而来。
他对她本来就没有义务,她难过的将羊毛毯拉到头上,遮住自己泪湿的脸,翻身面对石墙,想着亲爱的家人,哭到睡着。
喀。门关上的声音,小声的几乎听不见。她躺着不动,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才爬了起来。
炉子上,一如往常,有着一锅爇汤,桌上则放着一篮温爇的面包。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一天又一天过去,她的身体逐渐好转,她不再走个几步就觉得头晕目眩,也逐渐开始吃得下爇汤之外的固体食物。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越来越不安心,焦虑在心头层层堆积,就像屋外那些厚重的云层。
这个大胡子并没有对她不好,她恢复意识后,他把床让给了她,和那只狼睡在壁炉前,但是他也不曾表示出要带她下山,或去报警通知官方人员。
情况不太对。
她知道这里地处偏远,但一般人遇到飞机失事者,会像他这样处理吗?
上直升机之前,她就被蒙住了眼,无法判断起飞后,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但再久,应该也没有超过一天吧?她估计了不起半天而已。半天直升机能飞多远?再远也该会有个人烟,他就住在这里,不是吗?她不相信他无法联络到其它人。这几天,她找到了一支笔和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在上面画图给他看,她画出了绑架与坠机,他还有狼,和这间屋子,山与城市,以及电话。
她甚至写出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她知道,他看懂了,但是他并没有做出要带她下山的表示,只是摇了摇头,再次拒绝了她。
她想破了头,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报警,不让她下山,不去通知其它人。
就算是因为天气不好,但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也早在三天前就停了。
这附近,除了他,一定还有住着别人,不可能只有他一个。
可是她从没看见他离开这屋子的周围,也没看见有人来。
该不会,他其实想软禁她?还是他想把她养好之后,卖给别人当奴隶?或者更惨,把她的器官卖掉?
人体器官很值钱,她听阿浪说过那些可怕的故事。
所有荒谬恐怖的想法,在脑海里一一涌现。她告诉自己,他是个好人,他照顾她,给她食物吃,还安慰她,他不可能会把她卖掉。可是,这两天,几次她试图走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其它建筑,每次还没走远就会被他发现,他总是强势的硬把她扛回来,不管她怎么抗议,他都完全无动于衷。
瞪着桌上那些食物,她知道那只是安抚她的假象。
他不太对劲,这里不太对劲。
不安像毛毛虫一样,在背脊上漫步。
初静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终于下定决心。
情况不对,她不能继续待下去,她得离开这里。
她爬下了床,穿上布鞋,从他的衣柜里拿了一件外套;前两次出去,她发现自己原先的那件太薄,挡不住寒风。
她取下他挂在墙上的猎枪,又偷!不,她只是借,她借了他在衣柜里铁盒中的子弹,把子弹装填好之后,剩下的全放到外套口袋里。
一边装着子弹,她忍不住又怀疑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真的对她心怀不轨,怎么可能还把枪留在这里,任她取用?但是……可恶,就算他是个好人,她也不能冒险留在这里。她不只想回家,她必须回家!临出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挂在门后的背包拿下来,装满了桌上那篮面包,然后背上。
她知道这样未经询问就借取很过分,但等她安全之后,她会还的。
慢慢的,她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面偷看。
经过三天的日晒,地上的雪已经融化了一些,她可以看见那大胡子的脚印,消失在左边的树林里。
她把门拉开,钻了出去,然后蹲低身子,迅速把门关上。
这一次,她没有像前几次一样,直接朝前面空旷的草原走去,而是压低了身子,躲在灌木丛中,照老爸的教导,借着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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