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令她不安。她紧咬著下唇,许久才道:「我……我选……」
视线移到两姊妹身上,求药的姊姊幻化为她的模样,无言哀求著。犯病的妹妹变成若夏的容颜,挣扎在生死之间。
只要她一句话,就决定她是生?是死?
若夏等救命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她们只是陌生人……
若夏是亲妹子!
她们是……
皇甫将空碗放回她掌心,「你的回答?」
※※※
皇甫静静坐在桌前,回想著方才宝春那副壮士断腕的模样。
真特别的人。
所以特别的傻。
自私不是人的天性吗?她竟然舍妹救人,到底该说她无私或是愚笨?
假若当时他是站在宝春的立场,他绝对毫不考虑地救自己的亲妹,毕竟那两个求诊的人不过是陌路人,救了她们换来的不过就是「谢谢」两个字。
不值得。太不值得。
「十九。」皇甫唤了声。
「爷?」
「如果你是小宝春,你会救亲妹妹还是那两个陌生人?」
「属下会救亲妹。」十九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是不是怪人?」
被主子这种怪人说是怪人,宝春姑娘真是可怜。十九暗想。
「也许宝春姑娘认为那两名求诊者的情况比她妹子要来得糟,所以想请爷先救那两位姑娘,事後可以再请爷救自己的亲妹。」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可惜她料错了,皇甫向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我说过只救一方,绝对不会改变。她害死自己的亲妹也怨不得我。」皇甫右手食指轻敲桌沿,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爷,如果您此意坚决,那会杀了宝春姑娘。」
「喔?」
「如果柳若夏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得爷相救,宝春姑娘必定深深自责,若她妹子因此送命,您认为宝春姑娘活得下去吗?」心思缜密的十九向来容易看穿人心,而宝春率直的本性更是如清水般明白易见。
皇甫无语沉思著。十九说得没错,善良如她,的确会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如果爷不在乎宝春姑娘的命,自然不需理会属下方才的胡言乱语。」
「在乎?十九,你在暗示什麽呢?」皇甫失笑地反问。他这名护卫的话真是越来越多。
「宝春姑娘是个让人容易喜欢上的人。」十九没有正面回答。
「包括我吗?」
「属下不知。」
「好个不知。」皇甫不置可否,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对宝春的那份怪异感觉。
或许对宝春,他多了份特别的放纵及关注,但那代表什麽吗?
心动?还是一时玩兴?
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是身为护卫的十九暗示已经够显著了,难道他表达在外的情绪远比他所认知的来得多吗?太过在乎一个人,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
皇甫爬梳著银色散发,表露在外的是难得一见的烦躁,「十九,你去告诉那个……小宝春的妹子叫啥?」
「柳若夏。」十九对於主子记不住柳若夏的名字丝毫不诧异。
「对,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皇甫抬起头,眼中恢复原先的神采。
「爷的意思是,要让柳若夏知道宝春姑娘舍她救别人的事?」十九有丝疑惑,虽然他不是十分了解柳若夏的性格,但依她与宝春相处时骄纵的表现,在得知宝春舍她而救别人後,势必有一场火爆的家庭战争。
「没错。」皇甫垂下眼帘。
宝春那张善良温和的面容,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完全重叠,同样博爱、同样无私……也同样愚笨。
「我这辈子最讨厌善良又舍己为人的笨蛋,那只会令我反感。」彷佛在解释著自己的举动,皇甫闭上那双清澈晶亮的眸子,压低嗓音喃喃自语。「让我看看你能自私到什麽地步吧,宝春。」
※※※
位於皇甫府邸最偏侧的客房内,不断传来物品落地及女子尖锐的咆哮声。
由十九口中「无意」听到了消息後,若夏大发雷霆。
「你是脑子坏了还是染上失心疯?!」她的每一句咒骂伴随著一件投掷而去的物品,朝宝春正面袭击,也不理会是否会砸伤宝春。「咱们到这里是来治病的!可是你!你竟然救外人而不救我!柳宝春,你好样的!」
「若夏,你别这麽生气……小心你的身体……」宝春一面躲避迎面而来的飞行物,一面还担心著若夏的病。
「小心?!我看你巴不得我死!」若夏左手按著胸口,右手攻击著宝春。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
「没有?!」若夏丢完柜上的物品依旧怒火难消,眼神一瞄到桌上的茶具,当下抓起来就朝宝春头上丢去。
宝春反应不及,瓷杯应声砸破她的额额,刘海之下的泛出血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宁可救陌生人也不愿救自己的亲妹子!你真恶毒!以前秋月老是说你什麽都爱让给别人,我今天终於看清你,你连妹子的命都可以让!」
「我不会让你死的……」宝春无法反驳,只能细声地安抚若夏。
「哼!神医不救我,你能救吗?柳宝春,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若夏撂下狠话,撇过头不看宝春的脸,恩断义绝的模样令宝寒极了。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对姊妹好可怜……」额上的鲜血顺著滑入眼底,她举起衣袖缓缓擦去。
「你向来都是只顾别人而不顾家人。好心?我呸!」
「你别这麽生气,我再去求皇甫先生……」
若夏压根儿不理会她,迳自躺上木床,背对著她。
宝春轻叹一口气,再望了若夏的背影一眼,慢慢走出屋子。
皎洁的月光照在孤单的身影上,她不由得承认,她做错了。她应该更自私,至少-为了家人……
远远看著皇甫书房的灯火,想起今日所见到他的容颜,不带感情的冷酷、淡漠地要她做出痛苦的抉择,那张好陌生、好陌生的漂亮脸孔……
她提不起脚步向前,更没有勇气再次请求他。
因为他曾经给过她机会,是她不懂得把握,没资格对他加诸任何不满的情绪……
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宝春沿著石柱滑躯,埋首双膝间,无视被伤口染红的白裙。
「为什麽?不是一直告诉自己,要为家人多想想吗?柳宝春,你这个笨蛋!」她口中喃喃自责。
如果今天生病的人是她而非若夏的话,那该有多好?不论皇甫救与不救,她都不会有任何抱怨及恐惧。唉……
蓦然,一件外褂披罩在她头顶。
宝春抬起头,那张熟悉到梦中都会出现的笑容正离她不到五尺。
皇甫朝她露出招牌笑容,彷佛下午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她的南柯一梦。
「怎麽一个人坐在这里?会著凉的。」他轻声问道,口气中的温柔和下午无情的语调相去甚远。
「咦?你的额头流血了。」皇甫撑起她的下颚,仔细检视她的伤口。「小脸蛋破相就不好呵。来,我帮你敷药。」
皇甫想拉起她,宝春却硬邦邦地坐在原地。
「怎麽了?」皇甫一脸无害的与她席地并坐,右手自然地环上她的肩头。
嗯,感觉还不错,她的肩头虽然瘦小了点,但还算有肉。
「为了下午的事和我生气吗?」皇甫毫无内疚地笑问道。
宝春低垂著头。她没有权利气他,她只是自我厌恶罢了。
「不说话就表示你还在生气?」皇甫轻轻询问。
「没有。」
「那你为什麽闷闷不乐?你应该开开心心呀!!你救了一条人命,不是吗?那个小姑娘现在八成已经活蹦乱跳、开开心心地哼著歌罗。」皇甫不知是故意挑起她的内疚,还是随口提起这件事。
宝春没有回应,只是瞅著他瞧,向来活灵灵的瞳间虽然映照著他的脸,但却少了生龙活虎的光亮。
他扶著宝春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胛上,宝春没有反抗地任他环抱,鼻间尽是他身上清淡的草药味。
「跟妹妹吵架了?头上的伤是你妹妹做的?」虽然这一点是他刻意造成,只是他没料到柳若夏出手如此重,竟然在宝春额前开了个伤口。
「我的伤,比不上她的心伤……她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是个坏姊姊……」宝春好无力,眼泪却流不出来。
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说不定先扭断你的脖子。皇甫思忖道。
靠近他的体温,此刻的皇甫是她熟悉的皇甫,温柔的那一个;而他另一个冷硬绝情面具呢?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宝春被弄迷糊了,额头上的伤口泛著微疼,而越是想到他,伤口越是痛楚。
「皇甫,你为什麽会成为大夫?」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为什麽会成为大夫却又不愿救人?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夫。我习医只不过是因缘巧合。」皇甫在说最後那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侧过脸看著宝春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孔,「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麽能残忍地拒绝每一个求医者吧?」
面对皇甫水漾的眼眸,宝春诚实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很自私、很自私的男人。」皇甫指了指自己的心,笑得自得,「倘若今天救人会让我快乐,我便会救。但救人对我不过是件麻烦差事,我何苦为难自己?」
「但是人都有恻隐之心……」
「错。是大多数的人,而我,正巧不在那群人中。」皇甫拉起她的手腕,把玩似地左右翻弄。她的手几乎比他的小上一倍,粗糙的厚茧是长年辛劳的代价,不似女子该有的,她手背的颜色是阳光肆虐的结果。
「我不懂你……」宝春喃喃低语。他说得理直气壮、笑得善良无害,而在这样皮相之下的他,是她不能苟同的自私灵魂。
皇甫握著她的手,放置在自己颊边轻轻滑动。听到宝春含糊的四个字,他轻声笑道:「你想懂我?」
想。但是太难了。宝底有个声音回应著她。
「我是不是很笨?」宝春突然转移话题,低声问。
「还好。」不错嘛,很有自知之明。
「我……想要变自私一点……」
「喔?」皇甫挑起眉。越来越上道了喔,孺子可教也。
宝春的声音幽幽飘散而出,「我知道冷夜里露寒霜重,那条棉被可以让阿爹和秋月更加暖和,可是陈大婶家因为天乾物燥而失火,一家六口蜷在稻草堆中发颤。我好不容易找到两棵乾扁的野菜,那是我们一家仅有的食物,可以让我们在饥饿中多撑好几天,可是李伯伯抱著小翠恳求我,小翠那时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食物……」她也不管皇甫是否理解她的言辞,靠在他肩上,一古脑地将她所做过及曾经後悔的心思句句吐露。
「我不知道食物给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顿该以什麽糊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饿死在她八岁的一个冬夜,阿爹说,饿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当饿死鬼,无论怎麽吃就是无法吃饱……」宝春眼里蓄满泪水,她不要冬雪变成可怜的饿死鬼,一辈子在饥饿中度过。可是家中环境向来拮据,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属万幸,怎有能力准备丰盛的祭品来补偿黄泉之下的冬雪?
她开始怞怞噎噎,蠕动地彷佛还想多说什麽。
她在後悔,也在自责……
一股莫名的刺痛与酸楚涌占皇甫的心头。
他知道宝春是个标准的滥好人,可是他没料到宝春会滥情到这种地步。
他不喜欢看见宝春那副以别人为主的模样,她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他人!
心喜著别人获救、心疼著别人受苦心哀著别人的遭遇。她将自己定位在哪里?她可以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诊机会;她亦可以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论何者在她心里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舍弃掉的绝对是她柳宝春!
家人、天下人之後,一席小小的空间是放著她自己,而那个空间,小的犹如沙粒。她珍惜著别人,别人却不见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让她自私一点,为自己一点,更保护自己一点。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想它做什麽?」皇甫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也连带打断她沉浸在过往不幸的思绪。
宝春的痛苦在於身上太多情感包袱,舍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会将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呀。」皇甫抬起宝春布满泪水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明天,我会亲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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