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爷…呜——曲爷…」
许久许久不曾听闻过的嚎啕大哭声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回荡在曲府天际,余音缭绕,不绝于耳。\WWW。qb5。cǒМ\\
「曲练,月底了吗?」人在书房的曲无漪头也没抬,神色肃穆地低头审视这次《幽魂婬艳乐无穷》的盈收以及该死的盗印者让书肆损失多少。
「没。」
「那么正飞奔过来的哀鸣是什么?」曲无漪为帐本上足足十万余的盗印亏损而迁怒低咆,语气很差。
「听起来是天香的声音。不过主子,天香近来稿子写得很顺,没听说她还得用旧招式才能挤出好文。再说她要撒娇,也该向那位月俸一百两的鹿玉堂撒才是。」这不就是高价约聘鹿玉堂进来的最大用途吗?
那么,天香来做什么?
主仆两人心里才正想着,书房门扉被用力撞开,鲜红娇影扑倒在地,偏偏就是这么巧地牢牢抱住曲无漪的腿——
「曲爷,呜…」
天香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呜咽的哭嗓抖着曲无漪的名。
「天香,你怎么了?」曲练好意扶起天香,一方面是因为主子已经因为盗印事件而脸色铁青,不见得有好心情让天香这么撒泼,说不定怒气一转,将气出在天香身上,一掌打下,将天香的小脑袋瓜给当甜瓜打——反正两者都是一击就会碎。
「曲练哥,呜…」天香换人抱。
「我的姑奶奶,发生什么事了?是稿子写不出来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明儿个再写?你这几日交出来的初稿足以让你睡上十天半个月都足够,坊刻的匠人师傅们还没将前几张初稿的活板排好哩,不哭不哭喔——」曲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无漪以及女人的眼泪这两样。他像个软言安抚宝贝女儿的老爹,细声哄着天香。
「谁允她睡上十天半个月的!」曲无漪冷然道,瞪了曲练一眼。
「呃…」曲练自知失言,只能干笑。
曲无漪接手捉过天香,与她面对面。「你又在耍什么性子!要哭要闹,找鹿玉堂哭闹去!」
他吼完,天香就哇的大哭,抱住他的项颈,将满脸的眼泪全朝他衣上擦。
「曲爷——他不理睬我了!我跟他说好多好多话,他就是不理睬我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声嘶力竭,唏哩呼噜的说着,不过曲无漪也不傻,短短几句之内,他已经摸到头绪。
那个「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你更好,你就乖乖地、认命地坐回桌前,心无旁鹜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上,好好写本稿来,省得你和他还有闲情逸致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别不同我说话!你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啦!呜呜…」她仿如被孩群排挤的娃儿,吵着要大人替她讨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块玩似的。
「一定是你不好好写稿,摔桌摔砚台的,才让他生气吧。」曲无漪想也不想就将矛头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体谅鹿玉堂的反应,因为他也有好几十次被天香气得想结束她的生命。鹿玉堂还算好,他只是不理睬天香罢了,真宽宏大量。
「才不是这样!他…他是听完我说自己是在瓦子院长大,娘是勾栏院的姑娘,我是让你赎身回来…他就不理睬我了…他是不是看轻我的身世?是不是觉得…我不值得让他疼了?」天香从曲无漪肩上抬起泪湿的小脸,泪水洗涤过的双眸饱含惊恐,自己越说越害怕、越说越茫然,只好又埋回曲无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样的人!」曲无漪拧起剑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贵人家的子弟,拿什么身分来看轻你!」
天香只能在他肩窝里摇头。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不高兴、那么清楚地察觉他的有意疏远——刚开始的三天五天,她能当他是心里有事,所以才会无心理睬她,可是十几天过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兴及有意疏远都是针对她来的,她想了许久,就是从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开始,他的态度变得淡漠…
「曲练,去把鹿玉堂揪过来!」胆敢看轻他曲无漪手心里的一块宝——尤其是能为他带来惊人盈钱的「如意君」?看来不给鹿玉堂一些颜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练领命而去。看来主子已经找到了能发泄这回《幽魂婬艳乐无穷》被不肖盗印商趁机大发利市的怨气。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吁: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练这回不用被主子当成迁怒的可怜虫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换掉,再替你找人来,不用为了那种对于别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家伙掉眼泪。」曲无漪口气没有特别轻缓,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天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里好乱,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只要他瞟来一个冷淡的眼神,她就会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谁能选择自己会在哪户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们该背负的罪过,她没有错,她娘也没有错,不要轻视她…
不一会功夫,曲练带着鹿玉堂回来。
「曲爷,人带来了。」
曲练刚说完,右脚都还没跨进书房门槛,迎面挥来的冷鞭让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后的鹿玉堂早在曲无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挥鞭的动作,但他没躲开,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颊,鞭上粗硬的绳面撕裂着他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还、还好闪得快。」曲练拍抚着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会打下他一层皮肉。
腥红蜿蜒地沿着鹿玉堂的颈子流淌下来,没入襟口,衣裳染开了刺眼鲜赤。
曲无漪手腕一收,长鞭回到他掌间,他没多停顿,腕力再施,第二鞭继续无情挥打过来,偏偏就是如此精准,在同一道伤口上再添一次重创,原本清亮的击肉声因为滑腻血红而变得低闷,但力劲没减少分,鞭子抽回,几滴血珠子像泼墨般溅开——
鹿玉堂躲得掉,他却不动,就连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挥过来,他仍没要逃,只是瞅着天香泪眼婆娑地抱住曲无漪的脖子。
天香张着小嘴,还反应不过来,眼眶源源不绝滚落热泪,直到第二鞭收回时,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和着眼泪在她颊上糊成一团,她才注意到曲无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准备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过去捉那条长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脸,十指一揪,真的让她捉着了鞭身,连人带鞭给曲无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无漪的力道太强,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踉跄滑开,双手还扣得死紧,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热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冲上前,捉住长鞭,将它卷在虎口,挡下鞭子如蛇的走势,也用胸口挡下天香被鞭子拖动的身势。
「好痛…」天香的双手像被火焚过似的,疼得无**掌。
徒手去捉鞭,当然会痛!
鹿玉堂虽没有开口斥骂她,但是脸上确确实实写满这样的责备。
他拿过茶壶,用里头已经凉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拢的掌心,替她缓疼。
「天香,回来。」曲无漪命令道。
天香回头觑向曲无漪,又抬头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没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着她想留在鹿玉堂身边。
「那种看轻你身世的男人,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我…」天香无语,只能低着头,无助地看着茶水从她指缝间流泄,就算她想留住什么,却无能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对她的好,似乎也正一点一滴从掌间失去…
「你别忘了,他算是你的下人,该是他看你的脸色,而不是你让自己变得像个小媳妇,可怜兮兮地恳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着眼泪,她来找曲爷,是要叫曲爷替她跟鹿玉堂说别对她冷淡,并不是想要让鹿玉堂被教训,她没想到曲爷连让鹿玉堂开口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先扬鞭打人。
看到他脸颊上那条粗咧咧的伤,她好难受,可是她更难过他在此时此刻竟仍不愿跟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骂她蠢也好、吼她也好、叹气也好,他就是不开口。
「天香,回来我这边!」曲无漪恨极了同一句话要说两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语气。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过去,只要他给一个字,她就留在他这边。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让她逐渐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现在还弄不懂他的意思吗?
他不会喜欢她,就像他不会喜欢她的书那样,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辩解,他永远只会捉着一个理由否定她。
他对她的书评价是「**」,那么对她呢?
是…「低贱」吗?
茶壶里的茶水倒罄,她手里掬捧着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着它滴尽,也想在这段时间里,奢等他说话。
水滴落的声音微小到听不到,而他的声音,也听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间将手收回,用纱裙将自己湿透的双手拭净,慢慢走到曲无漪身边,往他身后躲藏。
「胆敢欺负我曲无漪的人!曲练,把他的薪酬算给他,将他赶出曲府。」曲无漪自旁侧抽出当时鹿玉堂被设计所捺下指印的卖身契撕个粉碎,明白告诉他,他的囹圄已经消失,他爱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
不要赶他走…天香嘴里蠕动着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她怕自己开了口,鹿玉堂却还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还是看轻她…
不要赶他走…
不要…
鹿玉堂看不见藏在曲无漪背后的天香对于曲无漪的命令有何反对,若她想留他,定是像护着小鸡的母鸡,扠腰跳出来,挥动双翼,咯咯咯咯地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伤害他。
然而她没有,娇小的身影完全没入曲无漪身后,没有开口留他。
她要他留,他便留,即便没了卖身契,他还是会留。
她要他走,他便走,即便卖身契还在,他同样会走。
而今——
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鹿玉堂走了,留下曲练给他的一百两月俸、一册《幽魂婬艳乐无穷》,以及哭红双眼的天香。
她抱着膝,蜷坐在他的床上,时常一坐就是从早到晚。
鹿玉堂临行前对曲练说,那袋银两请代转给她,她抄书辛苦,又没多少稿酬,银两留给她,添些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或衣裳。曲练将钱囊交到她手上时,嘴里还嗤笑着,「你一本书的稿酬,怕是鹿玉堂卖身五年也赚不着,这区区一百两银又算得了什么?」她捧着沉甸甸的钱囊,又湿了眼眶。
为什么连走时,都还要让她这么放不下他…
他身上有银子吗?全给了她,他的吃住都成了问题,况且,他脸上还有伤,没银两怎么看大夫…
她真的不懂他,如果要看轻她,就甭对她好。一手拿鞭、一手拿糖的,教人如何适从?
她写过如此多的风花雪月、艳情侬语,笔下的男人在想什么,全兜在她掌心,她爱让他们哭他们就哭,爱让他们笑他们就笑,哪需这么茫然,想去猜他想什么,却败在他高深莫测的表情底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从鹿玉堂走后,她不敢再动笔,因为不会再有人替她暖着水,让她舒适地将一手墨脏洗去,碰着了冷彻的井水,会使她变得懦弱。
有时被曲练硬拉着上街去买书,或是曲爷唤人送来多少讨她欢心的玩意儿,她都意兴阑珊。
近来,她连书也不读了,时常坐在曲府大门前的石阶,看着前头走过来晃过去的路人,天真地以为在人群之中可以见到鹿玉堂的身影。夜里,她睡在鹿玉堂睡过的床榻上,憨傻地想着若是鹿玉堂忘了拿什么东西而潜回曲府,她也好马上醒来,不至于因为贪睡而错过他。
被他养出来的习惯,让她越来越早起,她分不出来她是浅眠还是压根一夜没睡,总觉得无法睡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醒,匆匆奔下床,满屋子叫着他的名字,以为他回来了,等她跑完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发现不过是只误闯的猫儿所发出的声响,她就会难过地抱头痛哭,几乎要被失落灭顶。
「原来望夫石是这么形成的,我大开眼界了。」曲练不是故意说笑。曲府大门前又坐着小小身影,衬着忧伤的夕阳余晖,将那道孤影拉得好长好长。
他记得一大早他领着两名长工到门前洒扫时,她就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中午他随着主子到书肆去,她还是在那儿,现在日头都快下山了,她还是在那儿,让他不由得有感而发。
有好些人不认识这名被主子藏在曲府禁地的重要姑娘,还当她是路边乞儿,想要驱赶她。要不是他亲眼瞧见有奴仆正准备拿扫把赶她而出声制止,她恐怕早被人当落叶扫开了——
「她花这么久的时间坐在那里发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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