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制的震惊,同时转头瞪向突然发言的乔醒尘。
“你什么意思?”乔星宇首先恢复神智,沉声问道。
他嘴唇紧抿,下颔一阵怞搐,显然相当为儿子这个宣言感到震惊与不快。
“你听到了。”对他陰沉的目光,乔醒尘不避不闪,勇敢地回应。
乔星宇咬紧牙关,“你说——宁愿要老师当你母亲?”
“没错。”
“醒尘,你别胡说……”一旁的她感受到父子俩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连忙颤声开口,“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老师,我是认真的。”乔醒尘转头望她,黑眸澄澈,“我是真的想要你当我妈妈,只有你真的了解我……”
“醒尘!”乔星宇忽地提高嗓门,瞪着自己的儿子,神情愠怒,“胡说八道什么?你忘了自己的妈妈吗?”
“你说得没错,我是忘了!”乔醒尘亦回眸瞪他,眼神倔强而挑战,“她早在三年多前便去世了,我对她根本没什么印象,才不像你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蓦地响起,打断了乔醒尘近乎任性的言语,也催促她心脏逐渐狂奔。
她看着小男孩伸手抚上左边的脸颊,眼眸逐渐漫上朦胧薄雾,也看着身为父亲的男人面色陰沉,英挺的剑眉紧紧纠结。
“你们……别这样啊。”她心慌莫名,不晓得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能说些什么,只能喃喃地这么一句,无助地看着父子俩持续彼此的对峙。
终于,乔醒尘蓦然起身,愤然抛下一句,“你愿意永远活在过去,我可不要!”
语毕,他便毅然决然离开餐厅,留下心痛茫然的她,与僵硬沉默的他——
“醒尘睡了吗?”仿佛感觉到她轻盈的步履悄然走进书房,原本眼眸紧贴着天文望远镜镜头的乔星宇回过头来,幽微复杂的眸光准确地落定她身上。
刘曼笛收束沉迷于回忆的心神,却在那样深沉的眸光凝视下心跳失了速,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率定,“刚刚。”她轻声地说,一面娉婷走向他,“又看星星?”
“习惯了。”他起身,走向书房另一头的酒柜为自己调了杯不加冰块的威士忌,然后摇了摇水晶酒杯,浅啜一口。回转身,他察觉了地凝定他的眸光,有些尴尬地举了举酒杯,“要不要也喝点什么?我帮你调。”
她摇摇头,“你最近喝不少酒。”仿佛不经意的话语其实蕴含着浓浓关怀。
他感受到了,背脊一僵。
她走向他,玉手拿走他扣在指间的水晶杯,“为了醒尘的事烦恼?”
他没回答,只是瞪着那杯被她轻易夺去,轻轻置落书桌的威士忌。
“放心吧,那孩子只是一时闹脾气,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是吗?”
“他很聪明,不是吗?怎会体会不出父亲对自己的关怀?而且——”她顿了顿,话语好不容易挤出喉咙,“他怎么可能真的忘了自己的妈妈?”
“真的没忘吗?”他喃喃,唇角牵起涩涩苦笑。
她深深睇他,“你觉得无力吗?”
“无力?”
“一个单身父亲独力抚养儿子,难免有种无力感。”她坦率地说,“何况醒尘又是那么特别的一个孩子。”
他默然凝望她。
“谈谈——”她深吸日气,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醒尘的妈妈好吗?”
“红叶?”他仿佛震动了一下,惊愕无比的眸光朝她射来。
她强迫自己保持淡然的语气,“那是他妈妈的名字吗?红叶?”
“你想听……有关红叶的事?”他问,语气十足紧绷。
她心跳加速,“是的。你愿意告诉我吗?”
他愿意吗?
乔星宇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奇特的,当她这样静静问着他时,他心海竟掀起某种不寻常的浪潮,心韵如擂鼓,一击比一击震撼有力。
她要他谈红叶!自从她死后他从不曾跟任何人谈论过她,包括醒尘。
而她竟然要他告诉她有关红叶的一切!
她以为她是谁?她——怎么敢!
可他发现……他发现自己竟有股冲动想对她吐露一切。该死的!在她那样安静又温柔的眸子凝睇下,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对她倾诉,想源源本本、从头道来!
他是怎么了?——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在还来不及捉回理智时,他发现自己竟已幽幽闭口。
“多小呢?”
“应该说从她一出生就认识了。事实上,我还抱过还是个小婴儿的她呢,那时候我大概才三、四岁吧。”他迷蒙地说,思绪跌回久远以前,“她是管家儿子的孩子,因为父母车祸双亡,被送来跟奶奶一块儿住。而那时候的我也没有母亲,父亲又一天到晚忙碌,所以我经常也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可那年她却在我生命中出现了……我好高兴啊,当红叶的奶奶第一回把她交给我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得到了某种珍宝——她是那么漂亮、细致的小东西,我好怕摔坏了她啊,拚命告诉自己要当心一点,要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在手心——”他忽地扬首望她,眼眸点燃某种异样火苗,“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我明白。”她点头,压抑着满满积在胸腔的难言心痛,“就像每一个小女孩都渴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洋娃娃一般,红叶她——就像你的洋娃娃。”
“洋娃娃?”他怔怔地重复,起初有些茫然,半晌,像领悟了什么,恍然颔首,“是啊,她就像我的洋娃娃,会陪我说话,陪我看星星,她是我如沙漠般贫瘠无聊的生命中一道冰沁的清流,她像阳光照亮了我。她那么好、那么珍贵、那么温柔乖巧又善解人意,让我真的无法不疼她、宠她……真的,只要她一句话,我愿意为她摘下任何一颗星星!”
“我——相信。”她沙哑地说,感觉某种奇特的感觉梗在喉头,促使她忍不住别过头,不愿接触他忽然狂热的眼神。
“当然,后来我身边多了不少年龄相仿的朋友……可只有她是最特别的,红叶她——永远是最特别的。”
她永远是最特别的——
她听着他如立誓般的呢喃,一颗心蓦地重重地、深深地沉落,直直坠入无底的深渊。
“……在她二十岁那年我们结婚了。”他继续说道,丝毫不曾察觉他正逐渐将她的心扯成碎片,“她一直想要孩子,可我一直不肯答应。”
“因为她跟醒尘一样,有先天性心脏病吗?”她聪慧地说,很快便猜透他不愿妻子怀孕的原因。
他瞥她一眼,眸子闪过一丝异样,“没错。可后来她还是悄悄停止服避孕药,终于还是怀了醒尘。她生醒尘的时候还差点难产呢,简直要吓坏我了。”
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当时的心情,应该就好像那天晚上他担忧自己可能失去醒尘吧。
他何其有幸,拥有这样一对好妻儿;又何其不幸,两人都因为先天的疾病随时有性命危险。
那是多么沉重而可怕的重担啊!当你深深爱着一个人,却又时时恐慌着也许会在不经意当中失去他们。
多让人禁不起的负荷啊,一直以来,他都是像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吗?从小的时候时时刻刻担忧失去红叶,到现在日日夜夜害怕失去醒尘……
他怎么能承受得住呢?他怎能有这样坚强的意志力呢?刘曼笛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是她……如果要她这么多年来心底都一直牵挂着这样的恐惧,她肯定濒临崩溃……
“我那么害怕失去红叶,可我终究还是失去她了。”
蕴含着浓浓心痛与哀伤的语音唤回她游走不定的思绪,她蓦地醒神,几乎是不忍地将眸光落定眼前低低倾诉着心事的男人。
“哦,星宇。”她轻轻唤着,温柔而沙哑,感觉自己一颗心揪着,缠得那么紧、那么疼,让她几乎禁不住一股落泪的冲动,“别说了,星宇,别说了——”
她心疼地低语,他却置若罔闻,依旧低低说道:“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我在行飞的指示下去破坏一场毒品交易……”
他话音模糊,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自己在楚行飞指示下去破坏一场毒品交易为什么?
刘曼笛茫然不解,一直绷着的神经更加绞紧。
乔星宇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正泄漏着机密,“为了监视那场交易,我千里迢迢赶到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在那儿足足待了三天三夜,却想不到红叶就在我留在那儿的最后一晚心脏病发,被紧急送进医院。”他一怞气,随着回忆进入最哀伤的片段,面部肌肉紧紧怞搐,呼吸亦不觉破碎起来,“当我接到消息匆忙赶到时,她已经……已经……”
她听不下去了,“别说了,星宇!”
“红叶死了!曼笛,她死了!”乔星宇像终于控制不住激动的心神,蓦地狂吼出声,“她死了,而我竟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想见她,我那么想见她,可她却……她却等不及我……”震天的怒吼逐渐消逸,转成细微的呜咽。
刘曼笛瞪着他,瞪着那剧烈抖颤的宽广肩头,瞪着那坐在沙发上、正以双手掩住满面沉痛的男人。
他哭了,他竟——哭了!
一个那么修长英挺的大男人,竟在她面前哭了——虽然他用双手掩面,可她却能确定此刻沾染在他脸上的绝对是交错的泪水。
“我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
他在哭,那么伤心而脆弱,而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哦,星宇,星宇……”她细碎地呼唤着,轻巧若蝶地飞向他,窈窕的身子落定他面前,玉手紧紧握住他颤抖的双肩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要你谈起这些的,不该让你回想起这些伤心往事,是我的错,我的错……”她狂乱地说,一连串自责的言语从唇间迅速迸落,伴随着锁不住的晶莹泪珠,“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哭好吗?我……你不要哭好吗?”
她破碎着嗓音,除了迭声要他别哭,实在也不知从何劝慰起。她只知道她不舍得他这样难过啊,她只知道看着他这样伤心,她一颗心也跟着碎了、伤了,痛得她无法承受。
她不要他如此难过,她宁可自己被他骂上千回百回,宁可听着他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抛不下红叶,也不要见他如此脆弱而无助啊!
“星宇,你不要难过好吗?求求你,我不希望你难过……”她哽咽着,字宇句句皆敲入他心坎。
他扬起脸庞,透过蒙胧的眼眸认清了她满面泪痕,心脏重重一怞,“你怎么了?曼笛,你怎么也哭了?”一面慌乱地问着,他一面抬起手臂,抚上她湿润沁凉的玉颊。
她听着他问她,听着他带着慌乱而焦急的嗓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拚命摇头。
“你别哭啊,曼笛,我没事的。”换成他安慰她了,“我没事啊,你别哭了。”
她不语,停下摇头的动作深深凝望他,眼眸满蕴愁苦。
他心脏再度一牵,“曼笛——”
“不要安慰我,星宇,不要安慰我。”她终于开口了,晶莹的泪珠再度成串滚落,“你比我痛上千倍百倍,不要还对我如此体贴……”说着,她忽地展开双臂,将他整个人紧紧拥入怀里。
他身子因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一僵。
“你哭吧,没关系,如果你觉得难过就哭吧,别介意,没关系的……”她柔柔劝慰着他,低哑的嗓音像春天最和暖的微风,照拂经历一季严冬折磨的万物逐渐恢复生机。
她抚慰着他,紧紧拥着他,仿佛安慰着一个伤心哭泣的孩子。
他有片刻的失神,不敢相倍自己竟被她当成一个脆弱的孩子看待,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不曾逃离她的怀抱,任凭她紧紧拥着。
虽然尴尬,虽然不敢置信,可他没有躲,没有逃开她的拥抱。
为什么?
是因为他太过悲痛,而她也太过温柔吧。
因为他的悲痛与她的温柔,教他忍不住眷恋着她的怀抱,像在外头受了伤的小男孩渴望着母亲的抚慰一般——纵然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是逐渐放松了身子,放纵自己的脸庞埋入她温暖柔软的胸膛。
就让他放纵一回吧,他想。
就这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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