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时扯下的红色彩带。
“做什么?”李冰扬起眼睑望他。
“束上头发。”苏秉修皱眉,语气带点粗鲁,待她接过彩带后便倏地一抖缰绳,策马转身。
仿佛迫不及待逃离她似的。
※※※
或者他是真的不想见到她。
早过了子时,她那新婚夫婿竟还不见人影。
听陪嫁过来服侍她的宫女说,前厅的喜宴早散了,宾客们一个个知情识趣,意思意思灌了驸马爷几杯后便告辞离去。
“他们可能怕公主等得久了,会不耐烦。”她座下最古灵精怪的宫女冬梅一面掩嘴笑着,一面说道,“普通新娘子可都是要规规矩矩等上大半夜的,可那些人绝对不敢让殿下您这么傻傻候着。”
“既然如此,为什么苏秉修还不来呢?”
“这……冬梅不知。”
“或者是因为驸马爷喝多了酒,正在想办法清醒呢!”比较稳重的春兰猜测道。
“对啊,应该是这样没错。”冬梅笑了,“还是春兰姐姐聪明。”
“嗯。”李冰应了一声,对两位侍女的推测不置可否。
“这样吧.公主殿下,让冬梅出去为您探探驸马爷现在究竟在哪儿。”才刚这么一说,她略显圆润的身子便跑得不见踪影。
春兰望着她的背影皱眉,“冬梅也真是的,老这样莽莽撞撞。”
“没关系,就让她去吧。”李冰淡淡一句,从大红色的喜床上起身,走近半圆窗,凭窗览着夜色。
说不清是何滋味,仿佛是因为忽然来到了陌生的环境,必须融入陌生的生活,一颗心微微有些慌张。
可说慌,那味道似乎也没十足,或许是她从来不明白何谓迷惘慌乱,从来不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以致于这情绪仿佛也不真切,像窗外悠悠月色,朦朦胧胧的。
正胡乱想着,急匆匆的声音远远传来,不久便清晰可闻。
“公主。”冬梅高喊了声,语气有不甘,神情带气愤。
“怎么了?”
“我知道驸马爷在哪里了。”她忿忿然宣称,圆脸紧紧皱成一团。
“在哪儿?”
“在一个叫白蝶的姑娘房里。”
※※※
“小蝶,别这样,放开表哥。”苏秉修无可奈何他说着,虽是拒绝的言词,语气仍温柔和煦。
“不,表哥,我不放你走,小蝶不放你走……”白蝶像是喝得酩酊大醉,一张脸红通通的,两只藕臂紧紧抓着苏秉修衣襟,“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怎么不回来?我住这儿啊。”
“不,不是的。”白蝶旗命摇头,费力地高声解释,“我是说你一去了公主那里,就不会再理小蝶了。”
“怎么会呢?你别胡思乱想。”
“就会!就会!”白蝶跺着脚,撒起赖来。
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平素温柔婉约的姑娘怎么喝起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苏秉修摇头,有些不解,却有更多怜惜,他一只手紧紧扣住白蝶不停晃动的身子,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细嫩的颊。
“好了,小蝶,别闹了。”他柔声诱哄着,“表哥答应你不走,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你快睡吧,夜深了。”
“我不睡,不睡!”她不依,仍然紧紧抱住他不放,“我睡了你就会走。”
“表哥答应你,表哥不走——”
“你不能答应她。”清清淡淡的嗓音扬起,伴随转进屋里的是一个身着艳红喜服的秀美女子,她莲步轻移,在窈窕的身子立定她面前时,嵌在那张天仙美颜上奇特难解的黑玉瞳眸同凝定他。
“是你!”苏秉修剑眉一轩,有讶异、有惊艳,也有对自己莫名其妙反应的淡淡怒气,“你来做什么?”
“你不能留在这里。”李冰淡定重复刚进门的那句。
“为什么不能?”
“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今夜是洞房花烛夜,你是我夫君,理当与我回新房。”她平静说着,语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苏秉修讨厌她那仿佛对顽童说理的冷静语气,“我偏不回去,怎样?”
“为什么?”他的负气回答似乎令她淡淡讶异,但也只是淡淡而已。
“别以为你是公主就能命令我,强迫我!不妨告诉你,”他眯起眼,黑眸点起危险的火焰,“我娶你只是因为无法违抗圣意,并不表示我会让自己变成在你跟前摇尾乞怜的狗。”
“你为什么那么说?”
“怎么说?”
“说你是狗。”李冰摇摇头,眉尖疑惑地蹙起,“我并不希望我的夫君在我面前摇尾乞怜啊。”她该死的是装蒜还是怎地?他不相信她听不懂自己话中挑衅之意。
“别想在我面前玩花样,天星,我——”
李冰凝眉打断了他的低吼,“你不能那样叫我。”
“什么?”
“你不能直呼我封号,应当唤我一声公主。”
“公主?!”苏秉修狂啸一声,蓦地轻轻推开正迷惘听着两人对话白蝶,一跨步更加靠近李冰,俊脸饱含威胁性地俯下,近得只离她数寸之遥,“你别想那么做,别想嫁入我苏家后还要我执人臣之礼!”黑眸燃烧狂焰,他冰冷掷落每一字句,“既入我苏门就得按我规矩,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爱直呼你封号也好,你名字也好,随我高兴。”
“但我是公主……”
“公主怎样?很了不起吗?既然如此尊贵,当初就不该选择下嫁一介低三下四的布衣。”
“我没说你低三下四……”
“那就别在我面前摆公主架子!告诉你,我不吃那一套。”他语音冷冽,嘴角弯起似讽非讽的弧度,“随你在皇上面前告御状也罢,我不在乎。”
“我为什么要在父皇面前告你御状?”她问,而后忽地摇摇头,仿佛认为自己即使问他也得不到满意答案,只轻叹了口气,“好吧,你就唤我天星好了。”
“天星这名字不好,我不叫。”他莫名一句。
“为什么?”
“李冰这名字比较适合用在你身上,”他嘲弄他说,“瞧你不哭不笑,不喜不怒的,不正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吗?”
“是吗?”她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冰’这个字再适合你不过了,你说对吧?冰儿。”说着,他有意无意地唤了一声。
李冰浑身一颤,陡然一扬眼睑。
从没人这样唤她,从没人直呼她芳名。
父皇与其他亲人总是唤她天星,久了,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的本名。今日他一唤,不知怎地,竟唤起一种从不曾流窜过她身子的异样感觉。
这感觉——强烈得令她无法负荷,又陌生得令她不知所措。
她怔然凝立原地,水灵双眸不曾须臾离过他面上,紧紧盯着。
他仿佛被她的眼神烫着了,两道浓眉揪得更紧,眸光不知不觉避开她的。“你瞪我做啥?”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她在瞪他?
经他这么一问,李冰才恍然察觉自己的眼眸竟片刻也没离过他,一迳深深凝睇着那五官分明的俊颜。
怎会如此?她几时学会瞪人的?几时学会目光紧紧盯住一个人,一眨也舍不得眨?
还有,这奇特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在这样深深凝望着他的时候心跳会一次次逐渐加快,体温仿佛也缓缓上升?
为什么她想看他,却又不敢放任自己眸光真正与他的相接?
只要眸光一与他深邃的眼眸交会了,她就觉得身子一烫,忍不住便想别开头去,躲避起来。
就像现在一样。
苏秉修忽然转回那对炯炯的亮的黑眸,奇特难解的眸光持住她。
李冰呼吸一紧,低敛眸,“你要我道歉吗?”
“道歉?”
“因为我方才瞪你。”
因为瞪他所以要道歉?苏秉修不可思议地瞪着她,无法理解她的思考逻辑。
“你要道歉?”
“不。”李冰摇头,“公主不道歉。”
“这是什么意思?”他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燃起来了,“你的意思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应该对一介布衣平民道歉,以免自贬身分?”
自贬身分?这一点她倒不曾深思。可是她的确是个公主啊,公主是不需要对平民道歉的,宫廷礼仪一向如此教导她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他嘲讽地问她,“你读过书吧?识得字吧?”
“我从小便读书识字。”任她再怎么无感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屑嘲弄,弯弯秀眉微微一颦,有种奇特的不舒服感流过心底,“当然知道这句话。”
“知道归知道,你了解吗?”
“我了解这句话是错的。”不舒服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了。
“错的?”
她直视他,“天子怎能与庶民相提并论呢?庶民犯法必须获罪,可若是王公贵族犯了法,自然有家世背景替他担待,罪就算不免也肯定轻许多,只要位高必然权重,又何况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呢?”
苏秉修一窒,她这番话说来冷静自持,更兼一针见血,教他无可辩驳。
不错,圣贤书上是说“民为贵,君为轻”,强调“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毕竟是说说而已,为的是教导历代帝王另一种御民之法,要真正达到万民平等还差得远。
即使现今是讲究法治的太平盛世,皇家贵族还是拥有相当特权的。
就连他苏秉修,还不是借着科举制度晋升统治阶级。他考取功名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名利,为了让自己更接近所谓上流阶级?
他皱紧眉,从前只在心底隐隐流过的自我厌恶如今更加挑明了,而这浓烈的自我厌恶化为对李冰强烈反感。
“这么说你是坚持以公主的身分压制我了。”他语气冰冷,“你是可以这么做,但休想我因此臣服。”
“我没有要你臣服。”她轻轻咬着菱唇,“如果你真要我道歉,我可以道歉。”
“什么?”他一愕。
“对不起。”她清晰他说。
苏秉修倏地呼吸一紧,灼然眸光紧紧凝定,难掩震惊。
她竟真的向他道歉?但她何需道歉?
她仿佛为他毫不掩饰的眼神一惊,蓦地转过身,轻灵纤足急点,窈窕的倩影迅速飘然逸去。
而苏秉修只是一直凝望着那如一只红色喜蝶展翅飞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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