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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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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庄三当家,梅舒迟,主子。

    以前年纪小,以为主子是甜糕还是咸粥什么的,自然兴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当他是一个陪著她放纸鸢、打秋千的好哥哥,年岁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对地抹杀了她始终搁放在心头那段最无忧的甜蜜记忆。

    主子,是用来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这么训诫。

    她随著卖身予梅庄当长工的爹入梅庄糊口饭吃,迄今已十多载,她由一个粉娃娃变成了-蔻少女,而他,从大男孩变成了男人,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驻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忆,或许还有更多来不及萌生的情愫……

    「-姗,醒了?」

    几乎在梅-姗坐直身同时,菊圃间的梅舒迟亦回首说道,带著她梦境中不曾变过的温和浅笑。

    揪紧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长衫,上头有著属於他的菊香,他总是不顾自己一身单薄,将长衫脱下给她当被衾,任自己在秋风中忙碌,也不怕受风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担心自家奴仆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当家,我又……」又在上工时打盹了!这对一个本该亦步亦趋随著主子上山下海的护师而言,简直是不可轻饶的重罪,单凭这点,她早有千万次的机会被人给赶出梅庄。

    可是,梅舒迟从不多加责备,甚至将她的偷懒视为理所当然,每日时辰一到,他便往这处最偏远的菊圃走来,身负守护重任的梅-姗势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迟会撤了其余的管事或小厮,独留下她……啃鸡腿。

    没错,啃鸡腿。

    梅舒迟好像仍将她视为那个贪嘴的粉娃娃,总是将那锅梅大当家吩咐厨子炖煮的补身鸡汤全塞给她,结果他没养得多壮,全胖到她身上来了,要不是她从七岁起便因兴趣开始跟著梅庄护师们学习拳脚功夫,将鸡腿补来的肉全给练成均匀肌理,恐怕现在早成了小胖妞一个。

    偏偏最教梅-姗捶心的是——她抵挡不住嫩鸡腿的诱惑,也抵挡不住啃完鸡腿後汹涌袭来的睡意召唤,更抵挡不住梅舒迟轻柔哄她多吃点的声音……

    反正,她是个很没抵挡力的女人。

    「不碍事,陪著我植菊本来就属无趣,不怪你。」梅舒迟离开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过搁在一旁水盆里的湿帛拭手。「睡得好吗?」

    梅-姗没回答他关怀的问句,因为那已超乎一个主子对下属的范畴,她所能做的,只是将那件长衫递还给他。

    「三当家,你的长衫。」一句疏远,让两人生分。

    她不是贴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这事并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仅是双手捧上衣衫。

    梅舒迟接过,缓缓套回长衫,而她,习惯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护师该有的防卫动作。一抹无奈快速闪过梅舒迟脸上,但隐藏得极好,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没了赏菊的心思,梅舒迟说道:「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身为主子的他并不需要向她报备接下来的行程,但他从不仗恃著身分差别而让自己难以亲近,反而像在寻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问。

    「是。」梅-姗将他的话视为命令,自是遵守,绝无二话。

    他与她,同冠梅姓,这姓氏对两人而言都非属本家姓,梅舒迟的梅姓是他们爷爷辈的卖身予梅姓大户为奴,因而任由主子赐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为她爹卖身到梅庄为长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样姓梅,他已由奴为主,她却才成为他家的奴仆,风水轮流转,何时何日才轮得到她跳出囹圄,拥有与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难上加难吧。

    「-姗——」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没什么。」最後仍是摇头。

    近来,梅舒迟时常像这样,唤了她的名,却又没两句下文,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本来就属於粗线条类型的丫头,加上练武练得勤,总会换来某些碎嘴的人一、两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讪笑,当然没什么玲珑心思挖掘出梅舒迟的不对劲。

    两人一如以往,沉默无语地走回府邸,表面上与一般主仆差不多,但他们两人经过之处总会引来梅庄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面是因为梅舒迟不摆架子,广受梅庄奴仆爱戴,所以见到他来,梅庄人无论再忙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朝他问声「主子好」;另一方面,梅庄人也皆怀抱著雾里看花的心态在观察梅舒迟与梅-姗这对「青梅竹马」的主仆关系。

    论青梅竹马,梅-姗打小就爱跟著梅舒迟身後打转,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只要有梅舒迟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姗的踪影,梅舒迟也疼她疼得紧,兴许是梅家没有女娃儿,他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还让其他奴仆在私底下议论,说著梅-姗她爹——梅盛这回的算盘拨得好,女儿若能嫁予梅三当家,将来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说,气得耿直的梅盛严令禁止女儿再纠缠三当家,省得落人话柄,说他们贪图富贵!

    论主仆,明眼人都瞧得出两人之间弥漫著比主仆更暧昧的气氛,你不说我不说,就当大伙都不知道吗?装傻!

    梅-姗讨厌那种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剥人似的,她可做不来梅舒迟那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只能加快脚步想回到屋内,这埋头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头而不自觉,形成了下属走前头,主子尾随的怪画面。

    「-姗。」梅舒迟唤了声,前头的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会越发疏远两人的关系,於是再唤:「-姗,过头了。」

    他指著那处早该转弯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姗错过了拐弯,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园,那里现在可瞧不见半朵牡丹。

    她怔然,涨红著脸走了回来,懊恼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迟的眼,不,该说是不喜欢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面,那会在「主子」心中留下坏印象。

    「别慌,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突然这么说,然後迈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话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迟的步伐。

    「我才没有担心什么……」她说得好小声,是反驳却更像是嘀咕,同时压低著脑袋,视线全落在长廊地板上的砖瓦。

    「三当家。」

    梅舒迟甫踏入自个儿院落的石拱门,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团团围上,连让他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也不给。

    「三当家,去年酿的五十坛菊花酒已经全数点清,另加三斤风乾菊团、两斤嫩菊正差人处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东客栈向咱们订的那批吗?」梅舒迟问。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搁在主厅。」

    「好。」

    进入主厅,整间屋内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开了菊花酒的坛封,霎时醉人酒香漫开,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给梅舒迟,他浅尝,满意地点头。

    「菊花酒酿得极好,梅喜,重阳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东客栈,若迟了,赔钱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迟继续检视著此次采收的两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换人再上。

    梅乐接著禀报:「李家员外托奴仆来问,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选择哪种菊适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购进鲜菊,缚结成塔楼,以示豪气。

    菊能入药,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风骨、雅尚志节。文人爱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并不似其余花类,蒂落枝残,相反的,菊蒂与茎干仍旧不离,花凋而香气仍存;文人爱菊,更因其绽於百花渐凋之际,孤芳於秋色中,独傲凌霜、坚守大节。富人也爱菊,因为牡丹太过贵气,容易让人有奢华的坏印象,荷莲又太过雅素,衬不出富贵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则因胜两者一筹,赢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过艳。

    但菊之清雅,流於世俗金银戏弄,岂不令人欷吁?

    「一丈黄最合适,李家员外无非是想藉菊楼的搭建来大肆炫耀,一丈黄的色泽鲜黄似金,足够撑他李家门面。」

    「那我就差人如此回了。」拨拨算盘,用一丈黄搭起的金浮屠,少说也要上千朵的鲜菊,这笔进帐很可观噢。

    「梅乐,记得只需回『一丈黄』,其余的话就甭提。」那番似贬似损的话语若让李员外知晓,今天卖菊的进帐恐怕就会少上一大笔。

    「三当家,我知道啥话能讲,啥话只能在私底下毁谤。」梅乐咧嘴一笑。

    「聪明。」多亏了这几个伶俐的帮手,他处理事情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梅乐退,换梅康上场,梅-姗眼见一名名管事轮番上阵,虽然梅舒迟游刃有余地妥善处理每位管事呈上来的公务,可是……

    准备躁死人也不是这种躁法呀!

    没人会先恭敬地请主子上座,再替他捶捶腿,倒杯参茶润润喉吗?就算今天要杀只鸡也得先喂饱了它才好下手,而梅舒迟比只鸡还不如!

    她想开口替梅舒迟挣些主子尊严,可是那群男人现在谈论的话题,她没一句听得懂,即使跟在梅舒迟身旁十数年,那些商业经她还是雾煞煞的,根本没有插嘴余地。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他不再是她以前认识的梅舒迟的感觉。

    这让她觉得莫名失落。

    她不知道这股失落称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被摒除在他之外,在此时此刻,她觉得她与他的主仆之分更是明确,她只能像个无所事事的护师,守在他身旁,然後看著当家主事的他……越来越陌生。

    好像她还待在以前的回忆中,而他已长大;她还沉溺在梦境中的儿时欢乐,而他……却已经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独留那一个粉娃娃在梦中寻著他,大声呼唤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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