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瞧瞧十九那边的情况。」
牛舍弃还有些怔忡,许久才茫然回他一声「喔」,一溜烟地离开书房。
皇甫摊开右手掌,动动发疼的食指。方才为牛舍秉点袕时,竟教他体内猛鸷深锁的内力给反伤。
他轻笑低语道:「傻妹子,看来你挑到一个不简单的相公呵。」
十九为皇甫赤芍运功到一段落后,牛舍秉匆匆捧着滚烫的草药水来到她昔日的闺房。他小心翼翼剥去皇甫赤芍被汗水浸渍的衣物,拧干毛巾,擦拭掉自她寸寸泌出的碧绿色毒汗。
「赤芍,你还好吧?」他动作尽量温柔,生怕碰坏脸色惨白的娘子。此时的她像个脆弱无助的琉璃娃娃——当然是指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
「嗯,老实说,很舒服。」皇甫赤芍吁吐闷气,老卡在胸口的淤塞像霎时让人给打通,连呼吸也变得清爽许多。「我大哥单独找你做什么?」
「大舅子在尽他身为哥哥的……权利。」在她的目光探索询问下,牛舍弃不敢说谎,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皇甫强迫自己恢复功力一事。
不见得愿意做而必须做的事,称之为「义务」。
不见得必须做而愿意做的事,称之为「权利」。
他老觉得大舅子强逼着替他诊治,是基于某种权利,因为大舅子在诊治过程中满脸奸笑,快乐得很。
「权利?别跟我说那怪胎老哥握着你的手,告诉你『我把我最珍视的宝贝妹妹交给你”之类的肉麻话。」皇甫赤芍皱起鼻,她绝不相信牙尖嘴利的兄长会请出这种贴心话,否则他们兄妹也不会相处如此恶劣。
牛舍弃盘起她如黑绸光亮的青丝,布巾抹上白玉香颈。
「你大哥以一种很实际的方式在表现他的疼爱。」牛舍秉笑道。
这对兄妹明明心里对另一方又佩服又怜爱,可惜不擅表达之下,只能以互相调侃争吵的模式相处,就像两只浑身硬刺的动物,想拥抱对方却往往不小心刺伤彼此。
「不懂。」皇甫赤芍瞳间写满不解,要求牛舍弃更进一步解释。
「他为我诊疗,恢复大半的功力。」牛舍弃坦言道,他不想欺瞒她。
皇甫赤芍睁圆杏眼,「你怎么会愿意?」他不是痛恨死了那身绝世武艺吗?
牛舍弃投给她失笑的淘气眼神。
她瞬间了然。「是不是他强迫你?!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根本就不明白你的过去及挣扎,凭什么这么自私?!」
她愤而起身,忘却自己,猛拉开木门往外冲,牛舍秉飞快解开自己的衣衫包覆住准备「裸奔」的怒火雄狮,不让外泄。
「没事的,我没事。」他双手圈搂住暖热香躯,不断向她保证。
「可是……」皇甫赤芍好生内疚地反握住他的手掌。
「你大哥说得对,我必须要有所觉悟,我娶到的妻是个多么美丽绝俗的女子,为了你,也为了肚里的宝宝,我必须要有双坚强的羽翼保护你们。」
「我可以保护你,我不是弱女子,我是皇甫赤芍。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而强迫自己收回那身杀人武艺,那不是你心甘情愿呀!如果我的容貌会带来任何不便,要我毁了它也无妨,我一点也不曾在意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拯救了你,拯救那个从满手血腥的黑无常转变成满心歉疚的牛舍秉……’
牛舍弃将额抵在她肩窝,轻声笑道:「我还是牛舍弃呀。」他抬起头,让皇甫赤芍清楚看见他眸子里的清明及憨厚。
「可你不是恢复了……」她大哥不是将他所有的毛病都治好了吗?包括武功及她最眷恋的朴拙傻牛的性子?
「只有一半的功力。其他的混乱在我脑中快速闪过一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仍是我,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改变了什么之前,我已经坐在这里帮你擦身子。」牛舍秉耸肩,并展开双臂,让娘子瞧瞧自己是否有何异状。
皇甫赤芍仔细检查他黝壮肌肉及黑发,从头至脚丝毫不敢遗漏——确定眼前的男人依然是她的大笨牛,最可爱的牛舍弃。
皇甫赤芍圈抱住他的腰间,响亮有声地送上两个香吻。
「皇甫世家的人有种今人莫名心安的特质,透过言语、举动,甚至是小小的一抹笑容。你和你大哥真的很相似。」牛舍弃赞道,人掌滑上她娟丽的面颊,换来娘子绝艳一笑及轻轻以脸磨蹭他掌心的调皮撒娇。
「不只样子像,连恶劣的性子也一样。」皇甫赤芍自嘲道,这是她首次承认自己相似于兄长。「不过我还是很气他,他就是这种人,总是不顾别人的意愿及想法,一意孤行,说穿了就是自私。虽然这一次,他自私的理由是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妹妹……」她吐吐舌。
「怎么会?我就很喜欢你呀。」牛舍弃举起右手,满脸肃穆认真。
「当然,你亲亲娘子是如此可爱又美丽,外头的莺莺燕燕哪比得上?」皇甫赤芍骄傲得下巴都快顶上天了。
她穿戴好牛舍弃遮上的衣物,取出小瓷瓶收集那盆擦拭她身子的药草水。
「赤芍,你在做什么?」
「收集毒液呀,我想留些下来炼毒。阿牛,这盆毒水恐怕得放上数天,任它挥发,之后空木盆得用火烧成灰烬。」
「要这么麻烦吗?倒在湖中或土里不就好了?」牛舍秉盯着绿色液体,发现它缓缓冒出白烟,不禁大吃一惊地向后退。「这水怎么在冒烟?!」
「还需要亲亲娘子为你解释吗?」她笑道。这盆毒水倒进湖里,马上就能瞧见鱼群破水而出,翻白肚的奇景。
「好恐怖……」
「最恐怖的是我还有三帖苦涩得难以入喉的药汁要喝!」皇甫赤芍不禁哀悼起自己的可怜。
这盆毒水算什么?再怎么难喝也比不过她大哥开的解毒药方!光想到那黑漆抹乌的怪怪药汁,她就直觉胃里一阵翻扰,捂住红唇干岖起来。
牛舍秉手忙脚乱,拍着它的背脊顺气,「怎么了?是不是小家伙在作乱?」
「唔……不是。」皇甫赤芍挥动手掌,示意他倒杯茶水来漱口。
牛舍弃捧着茶壶,斟上温水递交予她时,皇甫赤芍没接过瓷杯,反倒是抢过整壶茶水,咕噜咕噜地牛饮,硬生生冲下涌喉的苦味。
天!光同想的就足以今她反胃,可想而知,那帖药是多吓人!
「不是小家伙,他乖得很。我是想到我大哥开的药方,吓得浑身疙瘩四起。」皇甫赤芍抚着肚皮,奖赏地轻拍两下。
牛舍秉满脸跃跃欲试地也想摸摸孕育着生命的神圣部位,又不知从何处下掌,她牵过他的大手,一同压放在尚且平坦的腹部,共享为人父母的乐趣及期待。
「一只小牛。」她甜甜说道。
牛舍秉动容地来回抚触沉睡在她体内的稚嫩灵魂,「或许,是一朵清艳的牡丹。」若像母亲,可料想又是名倾国倾城的女子。
「要是一只像小牛的牡丹就很可怕了。」皇甫赤芍噗哧一笑。
牛舍弃将耳朵贴近肚皮,只听到她的银钤笑声,像在她体内深处回响、散。
「你在笑,孩子听得到。」他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你在说话,孩子也听得到。」她拍拍他皮粗肉厚的面颊。
牛舍弃的注意力回到孩子身上,隔着衣衫及皮肉,轻声喃道:「我是爹爹,听得到吗?小家伙,你在里面要乖哦,别让娘不舒服,否则爹爹就不疼你啰。」他煞有介事地隔空喊话。
皇甫赤芍柔情凝睇着憨憨夫君认真与宝宝「对话」的画面,一手抚顺他单膝跪地而正对着她的发涡,直到她夫君已经将话题提升到孩童理解范围之外的朝廷政事,她蹲子与他平视,娇滴滴地偏头觑他。
「我站得脚好酸好麻,可你只顾着和宝宝聊天,一点也不理会让你遗忘的哀怨娘子,这样我怎么敢生娃娃?多生一个就多一个与我争宠。」她可是个很会捧醋狂饮的妒妇耶!
牛舍弃用习惯动作——搔头、傻笑,来回应她的酸醋味。
「在我娘家你都敢这样对我了,要是回到边疆,你不更肆无忌惮?」皇甫赤芍佯装发怒地隐去笑容,但随即又让牛舍秉无辜的模样给逗笑。
她着实无法对着一张看似永远弯着眼在笑的脸发脾气!
不同于前次的不告而别,此次皇甫赤芍的离家,是在众人目送之下不舍拜别。
宝春圆脸上挂满泪珠,几乎比身为赤芍亲大哥的皇甫还要更像一家人。
「小嫂子,我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别哭得活似生离死别好吗?」皇甫赤芍拍着哭得几乎岔气的宝春背脊,轻声道:「这里是我的娘家、我的靠山耶!后要是阿牛胆敢欺负我,我就将他休夫,收拾包袱回来长住。」她夸张地咯娇笑,惹得爱哭的宝春泪眼朦胧地搂抱着她。
宝春怞怞噎噎道:「你如果、如果受了什么委屈或不开心,一定要记得回,这里,我们会把皇甫府的大门打开,等着你想回来就回来的……」
皇甫赤芍环视皇甫府里的一草一木,她从不以为自己会留恋这里,更不会产生难舍的情怀,也曾绝情地挥挥衣袖,毫不眷顾地离开皇甫府。她走得决绝,也无人挽留或担忧她,在她认为众人皆对她漠不关心的同时却不曾细想,大哥与她是感情多么内敛的人,要开口说句为彼此忧心的体己话是多么不易,因为不擅表达、因为不擅处理,所以他们兄妹不曾互相开口嘘寒问暖……
今日,透过宝春细腻的拥抱、轻柔的呢喃,她感受到家人有形的疼惜,也开始仔细思量着另一位与她同等倔强的家人,无形的亲情……
「好。小嫂子,我大哥就麻烦你多费心照顾了。」皇甫赤芍回抱住宝春的身躯,以仅让两人听闻的低哑嗓音,诚挚地将她唯一的亲人交付予这善良温柔的小女人。
宝春点头,吸吸鼻子,取出一大袋的物品交至皇甫赤芍手中,生怕有丝毫的闪失遗漏,带着浓浓哭音认真交代。
「这袋药丹是皇甫特别将你沐浴擦身所需的药材精炼,因为你们远在边疆,就怕有些草药采不全,皇甫说在剧毒末清之前,一定要每晚乖乖以内力逼入毒,再配用这些药丹。用法就是将药丹捣碎,丢到热水里让它溶解……」
「嗯。」皇甫赤芍接过,好笑地看着宝春泪痕交错的模样。这袋药丹八成是宝春半逼半汞的情况下,她老哥才同意炼制的。
「我会想你……」宝春又禁不住拥住她,补上一句:「皇甫他会想你的。」
皇甫剑眉一挑,「谁说的,我才——」一记拐子手袭上他的腹部,阻断他出口的拒绝。宝春虽背对着他,没料想她的偷袭准确无误。
「大哥,我也会想你的。」皇甫赤芍哈哈大笑,她可没漏掉方才「凶杀」发生的现场画面。
「嗷呜……」一旁的黑狗配合哀哀两声,所有人的注意力转至它身上。
皇甫头一个摸摸它的黑脑袋,「笨狗,你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大类,尝遍百毒还能不死,我甘拜下风。」
话说,一黑千辛万苦才解去剧毒不过一日,蠢到极点的它竟然又将那日阿牛为赤芍擦拭毒汗的那盆「洗澡水」当成茶水,喝掉一大半,等众人发觉它时,一黑早浑身怞搐地躺在草地,呜呜哀鸣,差半步就教牛头马面给勾了狗魂。结果还是皇甫牺牲一颗珍贵至极的百仙续命丹,将他小命给挽救回来。
若非一黑,皇甫还不知道自己除了医人,连医牲畜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记得我救你前说过的话吧?」皇甫大掌移至他项上的银制颈圈,上头大大地刻上「神犬」两字,是日前皇甫特别送它的奖赏。
一黑灵性地点点头,一人一狗交换个眼神。
「你同它说了什么?」宝春擦擦眼泪鼻涕,好奇地问。
「男人之间的约定。你在做什么?」皇甫客气地询问,宝春正拧着他宽大的左袖充当手中在捣鼻涕。
宝春不理会他眼底酝酿风雨欲来之势,蹲子摸摸一黑,「你也要小心喔,别再胡乱吃东西,下回赤芍和牛大哥回来玩时,你也要一块儿喔。」
黑狗低咆数声,像是回应它的话。
「一黑,走啰。」皇甫赤芍朝它勾勾指头。
阿牛端坐马车前,皇甫赤芍抱着一黑跳上马车,拢妥裙摆,倏然抬头看向皇甫。
「大哥,我一直炼不好「玄武紫珠露」,除了黄耆、苏子、陈皮及雀燕尾之外,配材总是缺了一味药引,你能告诉我吗?」她从不向皇甫询问炼药的方法,最多也只是摸进他的书房内去偷书来读,更懒的话,干脆直接偷他炼制好的丹药,这是她首次尝试开口。
皇甫双手环胸,兄妹俩注视许久,他缓缓勾起浅笑,柔化向来淡漠的眼瞳。「加两钱你最讨厌的那味草药下去炼,其余的步骤,如你先前的一样。」
皇甫赤芍回以顽皮的笑容,朝他眨眨眼。「苍术是吗?」
「你回答得可真直接。」皇甫嘴一扇。
皇甫赤芍放下帐幕掩住笑容似的发红面颊,轻快的嗓音带着丝丝涩意传出。
「我会试着发觉这味草药的可爱之处。」也试着发觉拥有这个名字的主人翁从不说出口及不擅传达的亲情。
马车离去,仅留举目遥送的四人,宝春转向皇甫问道:「刚刚赤芍和你在打什么哑谜?」
皇甫牵起宝春的手腕,顺势拥住她的肩头,爽快在她颊烙下轻吻。
「你又吃我豆腐!」宝春推不动贴黏在她身上的色猫,连甫说完话的嘴他教他以吻封住。
同样的轻薄举动却隐约带着喜悦的情绪,宝春迷迷糊糊之际似懂非懂的浅浅明了,皇甫的喜悦必是来自于赤芍离去前所留下的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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