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大群羊儿更累。
「无妨,让知县评个公道,既然妳能认定鉴金凤钗在她身上,也能认定簪子是我所拿,我与妳走一趟官府。」秦关要一肩担下所有麻烦,不要与朱子夜牵上半分干系。
「关哥!他们故意找我们麻烦,你又何必……不然我让他们搜身嘛!来呀!要脱要剥随便你们!你们找得出哈劳什子凤簪,要我把它吞下去我也照办―」朱子夜又从窗子跳出来,这回不躲在秦关身后,反倒朝他身前一挺,腰杆子又硬又直,她的身形不足以完全护住秦关,但架式取胜。
此情此景,秦关并非首次遇过,她不自量力想保护他的次数,真难扳指数尽,有一回在山里遇见狼群、有一回巷尾遭到地痞流氓包围、有一回她热血沸腾去救无助可怜的小孤女,不让她沦为滢官手里玩物,反而害得她与他身陷险境,被兵差追着打……唯一不随时间改变的是,一遇到危险,她不会永远藏在他身后,等他解决难题,她会像只母鸡,努力伸展手臂,好似这样就可以护卫背后的他,也不想想与他相较之下,她太瘦、太矮、太单薄,她才该是被保护的一方。
「我说了,簪子不一定在妳身上,妳偷了,藏在某处,就算搜妳身,怕是也找不着。」娇娇女未审先判,一字一句,都将朱子夜视之为贼。
眼下无论搜不搜得出鉴金凤簪,朱子夜的黑锅都背定了,除非,鉴金凤钗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有人嚷着「姑娘!找着了!找着您的凤簪了!」,才能解决所有麻烦,但,天底下怎可能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发生?
偏偏―
「姑娘!找着了!找着了!您的凤簪找着了!」酒楼伙计兴匆匆疾步奔来,手上挥舞招摇的鉴金凤簪金光闪闪。突如其来的发展,惹来一片死寂。骄傲控诉别人是贼的娇娇女、身旁一干与主人同仇敌忾的侍女护卫、被护在纤瘦身后的秦关、化身人肉盾牌的朱子夜,全都呆住。
銮金凤簪摇得啪啪直响,凤眼嵌入的红宝,灿亮得像在笑。
酒楼伙计大概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仍带有笑容,一张嘴叽喳说个没停。
「姑娘,您的凤簪掉在酒楼水廊边的园圃旁,咱楼里仆役扫地时发现了它……
「咦?」酒楼伙计终于发觉眼前几位客倌的怪异反应,明明早上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差没撬翻楼里的一砖一瓦要找出昂贵凤簪,怎到了下午,就变得无关紧要,甚至用一种奇怪眼神在瞪着他手中的鉴金凤簪。
「拿来!」娇娇女脸色微微涨红,强端起的冷傲濒临破碎,忿忿夺走酒楼伙计手里金簪,连声谢也不说,哼声走人。
「慢着。」秦关出声拦人,「妳欠她一句道歉。」
娇娇女难以置信回首,自小到大,谁不是都要让着她、讨好她?无论她做任何事,「请、谢谢、对不起」这类的词汇,决计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现在,这个平民老百姓竟敢要求她道歉?向一个村姑道歉?
尽忠护主的壮女侍跳出来为主子解除窘况,说什么都不能让主子向平民百姓低头认错。「抱歉啦,是我们误会妳,妳可以走了。」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在驱赶人,半点诚意也没有。说完,就要搀扶千金之躯的主子走人。
秦关左臂阻挡娇娇女离去。「请妳道歉。」他不愠不怒,但也不轻易妥协,他并不想为难人,然而一句诚心歉意,是朱子夜应得的,在没得到娇娇女致歉之前,他绝不退让。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怎么?是想向我们勒索银两是不?!」壮女侍不满,下颚挺得恳高。穷人就是如此,遇上哈事都要钱打发,悴!
「妳们不过是听命行事,并非下决策者。」秦关就事论事。主子不讲理,迫使手下跟着不讲理,狐假虎威,若不是娇娇女气焰高,手下也不敢如此嚣张。他淡视娇娇女,续道:「妳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指控人为贼,破坏她的名誉,给个道歉并非无理要求。」
「你!」娇娇女一时语塞,即便心里明白自己有错,要她低头仍是件难事。
朱子夜拉拉他的衣袖,像儿时要找他说悄悄话的习惯一般。
「关哥,算了啦,这种小事!」秦关反手握住她肤色漂亮健康的柔萸,略略收牢五指,暗示她先不说话,他不允许她受此委屈。了解他心思的朱子夜胸口暖呼呼,被护着的感觉,自小到大都不曾中断。与他相识已经超过十年,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十年?他与她,在彼此生命中就占据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她曾视他为兄长,却迷惑于那样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他也当她是妹妹吗?
秦关爱妳。
偏偏又想起公孙谦的话,可是,非但没将她拉出五里雾,反而把她推得更深。
秦关爱她?
有吗?
若有,他为何那个时候……不回应她?
她在等着呀!正是因为他的沉默,才教她认清现实,要自己藏起了痴心妄想,为了维持与他的哥儿们情谊,即便不被他所爱,也不要失去在他身边的权利……
若没有,他何以每每当她流泪时,默默守在身后,一脸显而易见的忧心及想责备又开不了口的为难神情?何以……陪她走过遥远的路途,平安送她进家门,再独自一个人,静寂地踩着月色,返向归途。
她真的不明白。好想直接开口问他……又怕会像那封信一样,石沉大海,她怕死了他的无语默认。「抱歉!」朱子夜是被这咬牙吐出的两个字给唤回神,出乎意料,开口的人竟是娇娇女。
她方才太不专心,没注意事件发展进度,一味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之中,看着秦关的脸庞发怔,完全弄不懂一切急转直下,硬颈高傲的娇娇女向她致歉!
「她、她怎么……」转性了?朱子夜来不及问完,娇娇女目中含泪,仍端着高贵身段,以哼声掩饰哽咽,疾步退场,一干女侍护卫紧追而去。不,她没转性,方才的道歉,咬牙切齿,一听便知道是被秦关硬拗来的,说不定秦关还训斥她一顿。
「你有没有觉得……她挺像欢欢?」
等人走远,朱子夜有戚而发。
同样都美,同样都娇,同样都浑身傲气,同样性子都不好。
「嗯。」同感,皆是被宠坏的娇娇千金。
「是你喜欢的类型。」她不自觉喟叹。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
「严尽欢或方才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秦关说道。他对骄纵、任性、人美心坏的女人没辙,他没有太多心思去讨好她们,甚至为博她们一笑,昧起良心,做些自己不认同之事,也不愿爱情必须战战兢兢才求得圆满幸福。朱子夜怔仲片刻,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这是……第十二个打击吗?
与其说打击,不如以惊震来得更贴切。
严尽欢或、方才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
她以为,他是喜爱严尽欢。
至少,她所看见的,正是如此。
「那么……你喜欢的姑娘类型是……什么?」
这句话,朱子夜不是在酒楼问,不是在骑马晃回牧场的途中间,不是在温泉泡脚玩水时间,不是两人坐在树下咬着硬馒头时间。
有些话,越是想挑对机会开口,越会发觉难以开口,朱子夜便是如此。她错失了在第一时间接续秦关的语尾追问下去,因为秦关更在意她仍在滴水的头发,拉她进房里,为她拭干。之后朱子夜有好几回想将话题导回这上头,就是插不上话,直到秦关送她踏进家门,婉拒朱老爹留他下来用膳的好意,准备赶夜路回严家之际,他在马背上,她在马旁侧,他以为她要朝他道出「再见」两字时,她却突兀地问出它。秦关定定啾着她,好半晌没有挪开视线。朱子夜被他深邃双眸瞧得极度窘困,咬着唇,怕他不悦她的多管闲事。不该问的……他应该不喜欢她干涉他的感情世界,明明就忍了那么久,为何在最后还是冲动开口呢?朱子夜在心里气恼自己。
秦关的眼,像夜空,有着月晕一般的光辉,更像牧场的天幕,缀满星辰。
他沉默得令她以为他不准备回答她的发问,她没发觉自己已经咬起下唇,忐忑全镶在小脸上。
「我喜欢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关缓慢地轻敔双唇,一字,一字,一字,清晰道。
这一次,朱子夜愣了非常非常之久。
我喜欢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关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她想看清楚秦关的表情,但夜色太黑,她看不见他是否在笑,看不见他是否认真,她只听见他用他惯有的淡然口气,说着这一句话。
秦关爱妳。
公孙谦是这样说的。
如果妳也爱他,皆大欢喜。如果妳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跟他说清楚。她爱他吗?她不爱他吗?她爱他吗……
她不爱他吗……
她分辨不清楚,过了这么多年,她对于她与秦关的感情已经混乱得让她无法厘清,她爱的人……应该是公孙谦才对,不然如此多年追逐公孙谦,努力为公孙谦臜银,理由又是什么呢?
如果她爱的人是秦关,这些年来,她做的事,岂不是沦为笑话一件?
所以,她对公孙谦的感情才叫爱,对秦关的,便不是了吧?
秦关这句话说得太迟,他若在那时回信告诉她,她会疯掉,开心的疯掉。
她应该已经……不爱秦关了,就算在好多好多好多年前曾经……爱过。
她对秦关的感情应该已经……升华为兄妹了。
她应该如公孙谦所言,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
她应该……跟他讲清楚,不要拖累他……
「关哥……」她的嗓音僵硬,光是道出他的名字,就耗费好大力量,润润唇,忽视喉头的干哑疼痛,她十指揪紧裤管,十指泛白,与她的脸色一般。
「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
对,哥儿们,这样的关系最好,像朋友,像亲人,可以无话不谈,可以远,可以近,可以……她眸光迷蒙,带有些水雾,声若蚊纳,嗫嚅问他:「我们……就当哥儿们,不好吗?」
秦关眼里的星辉,全数损落,是他闭上了双眼,还是他撇开头不看她?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月色被夜云掩去,天突然变得更黑,是风雨欲来前的迹象吗?不然……
为什么眼前一片水蒙蒙的模糊扭曲,像是涟漪激生的湖面,波澜不息?她看不清楚秦关策马远去的身影,只隐约听见了彷似叹息的回应,淡淡说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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