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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印度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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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说到回答,”萨拉说,竭力安慰自己,“我也不常回答问题的。只要有办法回避,就不回答。当人们侮辱你时,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一言不发——光是看着他们,用头脑思索。我这样做时,铭钦女士会气得脸都发白。阿米莉亚小姐和那些女孩子都会露出惊恐的样子。如果你并不勃然大怒,他们就会明白你比他们强,因为你相当坚强,能抑制怒火,而他们却不够坚强,尽说些蠢话,事后才反悔。没有什么比怒火更强烈的了,除了使你抑制住它的那股力量一一它比怒火更强。不去回答你的敌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就难得答理他们。也许埃米莉比我自己更像我。也许她宁愿对朋友也:不回答,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但虽然她试图用这些道理来安慰自己,却发现这并不容易做到。她被从早到晚打发到这儿,打发到那儿,有时跑远路,不分寒暑,风里来雨里去,这样辛苦了漫长的一整天,又湿又饿地回来后,竟又被差遣出去,因为根本无人愿意想一想她还只是个孩子,那纤细的双腿可能已经疲劳了,瘦小的身躯可能已经冷透了。当她得到的酬报只是粗暴的话语和冷酷、轻蔑的目光,厨子显得粗鲁蛮横,铭钦女士心情极端恶劣,并且看到女孩子们之间私下嘲笑她的衣着褴褛的时候——她并非总能用幻想来安慰自己那颗痛楚、高傲而又孤独的心,而此时埃米莉也只是直挺挺地坐在她的旧椅子上干瞪眼。

    有天夜里,萨拉饥寒交迫地爬上阁楼,幼小的胸膛里心潮汹涌,觉得埃米莉的凝视显得那样空洞,锯末填充的胳膊和腿儿是那样无情意可言,不禁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这里除了埃米莉没有别人——一个无人的世界。只有她坐在那里。

    “我眼看就要死了,”她首先说。

    埃米莉只在干瞪眼。

    “我受不了啦,”这可怜的孩子颤抖着说。“我知道就要死了。我又冷又湿,饿得要死。我今天不知走了多少里路,他们从早到晚除了骂我什么也不做。由于我找不到厨子打发我去找的最后一样东西,他们就不给我晚饭吃。有些人笑我,因为我的旧鞋使我滑倒在烂泥里。现在我满身是泥。于是他们大笑。你听见了吗?”

    她看看那双瞪着的玻璃眼睛和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一种令人心碎的愤怒突然向她袭来。她凶狠地举起一只小手把埃米莉打下椅子,爆发出一阵伤心的呜咽——萨拉原来是从不大声哭泣的啊。

    “你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个洋娃娃!”她哭道,“貝不过是个洋娃娃——洋娃娃——洋娃娃!你什么也求关心。你是锯末填充的。你从来没有一颗心。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你有感觉。你是个洋娃娃!””

    埃米莉躺在地板上,两腿弯起来,屈辱地压在头上,鼻尖上新摔扁了一处地方,但她是平静的,甚至是庄严的。萨拉用双臂捂起了脸。这时,墙内的老鼠开始打架,互相咬着,吱吱尖叫,争夺着什么。梅基塞代克正在惩戒他家里的什么人吧。

    萨拉的哽咽逐渐平息下来。精神这样地崩溃,简直不像是萨拉了,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她扬起脸看着埃米莉,而埃米莉似乎也正从眼角盯着她,不知怎的,此时那双玻璃眼中委实流露出一种同情的神色。萨拉弯腰把她捡起。悔恨之情油然而生。她甚至自嘲似地微微一笑。

    “你做洋娃娃也是身不由己,”她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同样地,拉维尼娅和杰西也没法没有感觉我们不是全都被创造得一样的。作为锯末制造的你或许已竭尽全力了。”于是萨拉吻吻她,把她的衣服抖抖平整,放回到椅子上去。

    她巴不得有人住进隔壁的那栋空房子。她这样希望是因为它的阁楼窗子离她的很近。如果有一天能看到那扇窗子被支起来,有个人的头和肩膀从那个四方的窗框中伸出来,那该多好啊。

    “如果露出来的是个可爱的头,”她想,“我可以主动地先说一声‘早晨好’,随后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了。但是,当然,除了下层奴仆是不大会有什么人睡在那儿的。”

    一天早晨,萨拉去了杂货店、肉店和面包铺后,走过广场拐角处,大为高兴地看到,自己离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已有一辆满载家:具的搬运车停在隔壁那栋房子前,这时大门敞开着,几个脱去外衣、只穿着衬衫的男子正出出进进地搬运沉重的包裹和家具。

    “那房子有主儿了!”她说。“真的有主儿了!啊,我真希望有个可爱的头出现在那阁楼窗子里!”

    她简直巴不得也加入到那些站在人行道上观看把东西搬进屋去的闲人中去。她有一种想法,如果能看到一些家具,就能猜测家具主人的一些情况。

    “铭钦女士的桌椅就像她本人,”她想。“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立即就有这个想法,尽管我当时还很小。后来我告诉爸爸,他笑了,说一点也不错。我确信那个‘大家庭’有厚墩墩的安乐椅和沙发,我看到他们的红花壁纸实在像他们本人,温暖、欢快、亲切、幸福。”

    当天晚些时候,她被打发去蔬菜店买欧芹菜,当她走上那小天井通人行道的台阶时,看到了什么东西,心中猛然一跳。原来有几件家具已从搬运车中卸到人行道上。有张漂亮的桌子是用柚木精制而成的,还有几把椅子和一座屏风,上面绷的是华丽的东方刺绣品。看见了这些东西,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思乡之情。她在印度曾见过十分类似的东西。铭钦女士从她那儿拿走的东西中有一件就是精雕的柚木书桌,那是她父袭给她捎来的。

    “都是些漂亮的东西,”她说,“看起来应当属于一位高尚的人。所有的东西都很豪华。我看该是个富有之家。”

    一车车家具来了,就被卸下,给其他的搬运车让位,这样整整忙了一天。有几次,萨拉刚好有机会看见搬进去的东西。显然她猜对了,新来的是个豪富的人家。所有的家具都是富丽堂皇的,其中大半都是东方式的。从车上卸下的有精美绝伦的地毯、帷幔以及装饰品,还有许多画,和可成立一个图书馆的书籍。另有一尊精美的佛像,安放在华丽的佛龛里。

    “这个人家一定有人去过印度,”萨拉想。“他们习惯用印度的东西并喜爱它们。我真高兴。我预感他们像是朋友,尽管还没有人头伸出阁楼窗子。”

    她在给厨子取回晚上的牛奶时(实际上没有什么杂活不叫她去做),看到发生了桩事,这使情况变得更有趣了。那位英俊的面色红润的男子,也就是那个“大家庭”的父亲,一本正经地跨过场院,跑上隔壁房屋的台阶.他跑上这台阶的样子,好像在回家似的,而且今后还要在这段台阶上多次跑上跑下。他在屋里呆了好长时间,有几次出来指点工人,好像他是有权这么干的。他和新来的这家人必定有某种亲密关系,此刻正在帮他们做事。

    “如果新来的人家有孩子,”萨拉推想着,“那个‘大家庭’的孩子肯定会前来和他们一起玩,那他们就有可能光为了好玩儿上阁楼去。”

    当夜萨拉干完了活儿,贝基进来看望她的难友,还带来了消息。

    “小姐,将要来住在隔壁的是一位印度先生,”她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位黑皮肤的先生,可他是印度人。他很有钱,但他有病,而‘大家庭’的那位先生是他的律师。他遇到了很多麻烦,使他害了病,情绪低落。他崇拜偶像,小姐。他是个异教徒,对木头和石头的偶像屈身行礼。我看到有一尊偶像被搬进去供他膜拜。应该有人送他一本传教的小册子。你花一个便士就能弄到一本。”

    萨拉笑了一下。

    “我不相信他崇拜那个偶像,”她说。“有些人觉得有趣才喜欢把它们保存起来观赏。我爸爸就有一尊美丽的佛像,可是他并不膜拜它。”

    然而贝基有点倾向于宁愿相信这新邻居是个“异教徒”。这听起来要比他不过是个带着祈祷书去教堂的普通先生罗曼蒂克得多。那天夜里她坐着,讲了很多话:不知这邻居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妻子的话,她是什么样的,如果有孩子的话,他们又会是什么样的。萨拉看出贝基心里忍不住巴望他们全都是黑皮肤,缠着头巾,并且最重要的是——像他们的父母一样——都是“异教徒”。

    “我从来没有和异教徒做过邻居,小姐,”她说。“我很想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

    又过了几星期才真相大白,她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原来这新房客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小孩。他是个孑然一身的男子,根本没有家庭,并且很显然,他身体垮了,心情抑郁。

    有一天,一辆马车驶来,在那栋房屋前面停下。那跟班从车座上下来,打开了车门,那位先生,就是那“大家庭”的父亲,第一个下了车。后面跟着下来的是一名穿制服的护士。那时从大门台阶上下来两名男仆,是来照护他们的主人的。那位主人被扶下了车,原来是个脸容憔悴、沮丧的男子,瘦骨嶙峋的身躯上裹着皮袄。他被扶上台阶,那“大家庭”的头儿跟着他,看上去十分焦急。过了一会儿,一名医生乘马车赶来了,他进入房屋——显然是来照料他的。

    “隔壁有这样一位黄皮肤的绅士,萨拉,”洛蒂后来在法语课上悄声说。“你看他是中国人吗?地理书上讲中国人是黄皮肤的。”

    “不,他不是中国人,”萨拉也悄悄地回答。“他病得很厉害。继续做你的练习吧,洛蒂。读那句法语:‘不,先生。我没有我舅舅的小刀。’”

    这就是那位印度绅士的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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