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饱含泪水。
我觉得眼泪是懦弱的象征,所以从来不哭,可此时却在陌生人面前露出了这样的囧态。
我不能在他面前将眼泪拭去,因为擦拭的动作明目张胆地宣誓了我在哭泣。于是我只好怒目圆瞪,以求泪水不往下落――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含泪作这样的表情会是何种效果,就像我不知道眼底的泪水也会被人看见一样。
那人好像愣住了――也难怪,这大概是全天下的救命恩人收到过的回应里最古怪的一种。
我觉得一定得说点什么,以显出气势。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荆棘没扎着你吧!”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太不妥当,于是慌忙改口:“荆棘怎么没扎着你?”可是毕竟,语气还是弱了些。
他低下头去,我想看清他的表情,就略略眯了眼。这下可好,眼泪要落下来了!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伸手迅速抹掉了眼泪。
我嘘了口气――还好他低着头。我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竟在抿嘴笑。
玛娅,气势!我告诫自己。“你哪儿冒出来的?”
“我跟着你过来的。”他的声音清朗好听。
哼,跟着我?“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听了你和希尔大娘的谈话,就猜到你知道苏可在什么地方。”
“苏可,”我了悟,“她把小家伙送给你了?”――怪我平时对阿三太好,惯得它只长膘子不长脑子,要紧关头沉得我快要抱不住了。
他伸出手来,想帮我抱住阿三。我怕阿三有所不测,下意识地向旁边避去。――可能是时运不齐,我的脚被一丛柔韧的老藤缠住了。
我一门心思想把脚抽出来,却好像中了邪,我的挣扎丝毫不见效,反倒缠得更紧了。我想我是脸红了。
因为心里焦躁,所以我索性不去管它,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空地上。
他有些尴尬,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稍稍靠远地坐到我面前的地上。
“你打算怎么做?我可以把苏可让给你,可你要是把阿三带回去,想必希尔大娘那里不好交代。”他谦和从容地坐在湿地上,映衬我的狼狈。
真是个温润如玉的美男子!我想。只不过有涵养的人都与我无缘。
我说:“没有我和阿三的允许,你不能把小狗带走。”“汪汪汪!”阿三应景地叫了几声。这时,一直缩在母亲怀里的小狗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它嗅了嗅母亲身上的味道,然后把头转向他。我直觉有些不妙。
阿三悲痛地叫了几声,小狗先是往阿三身上蹭了蹭,然后一点点从它怀里钻出来,向他走去。阿三伤心欲绝地把头埋到我怀里,却没有阻拦,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狗是通人情的。小狗刚刚断奶,就离了阿三,它既然舍不得那个人,想必他对小狗是很好的。阿三应该也是这样想。
他抱着小狗,蹲到我面前。我警觉起来。
谁知,他却柔和地笑了笑,先把小狗放在地上,然后说:“这种荆棘虽然无毒,却也留它不得,我帮你把刺挑出来。”
我狐疑地看着他,问:“怎么挑?”
他嘴角微微扬起。我心里打鼓,自觉懊悔:玛娅,下次千万别多话。
我没想到他会随身带着银针,也没想到他会真的帮我挑刺――颇为费事的,不失细致的。
阳光投射到银针上,碎成千万片,然后,散落在我心里。
看着阿三凄楚的模样,我改变了主意:“你要是把小狗带走的话,让阿三也跟着吧。小狗不能没了娘。”
“好。”他答道。
我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爽快,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也没出声,只是认真地拿着银针,重复一样的动作。
我无聊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捋着阿三的毛。阿三懵懂的,依旧很伤心,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感觉到自己的右脚失去了依托,我转过头去。他正在帮我解脚上的藤蔓,一本正经的,顺着藤蔓缠绕的趋势。
我的脚解放了,原来解开它可以如此容易!我站起身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他把里面透明的膏体抹在我的手上,冰凉的药味渗了出来。可能我应该离他远点,可毕竟自己手被他捉住了,这点距离,怎么也摆脱不了。
他把瓶子塞好,递给我,说:“回去记得处理好自己身上的伤口,应该不难,只是别怕费事。”
“嗯。”我低头应道。
我唤过阿三,问它愿不愿意跟他走。笨阿三,我跟它讲了半天都不明白,还是他抱着小狗示意了一下才终于打动阿三。看着它满是期待的目光,我心里有些难过――真是狗大不中留!我拍拍阿三的屁股,说:“去吧,不见!”阿三立即欢蹦乱跳地奔过去了。这只死狗!
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原路太滑,你要拉着这棵树的枝条荡回去才行。带好小狗,不用管阿三,它可以自己走――别看它腿跛,横竖追得上你!”
我转身离去。
“等等!”他在我身后喊道,欲言又止。
我停下脚步,“怎么了?”
他略一踌躇,终于开口道:“我叫阿苏卡,你……”没等他说完,我打断他:“你不用告诉我的。”
我要爬上那棵树,原路太滑,只适合下坡。我要顺着那棵树的枝条荡回去。这次,他在我身后直接开口了:“你是北寨的?”
“这与你不相干。”
“你会来平宁会吗?”
“不知道!”树干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青苔,我居然没能爬上去,更别提抓树枝了。我定了定神,深吸几口气,忽觉有些不妥,终于回转身子,对阿苏卡说:“苏可这名字比阿三好听的多,它也会过得比曾经的阿三好。”
(三)
我在荒原上东奔西跑,与风同啸,终于跌倒在地。然后长久地趴在那一块小小的泥土上,一动不动。
直到星子旋上天幕,我才觉得体内那股东闯西撞的气流已随呼吸共同远去,于是拍拍身上的草屑,满不在乎地站起。
昏黄的光从门窗的缝隙里漏出来,我随手把捋来的草籽送与了鸡鸭。
“米娅,这次的小川节刚好轮到我们北寨做东,寨主今天下午就找我谈过了,要让你去做祭月女使,和云都一起拜祭乐令神。平宁会过后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你去找云都好好商量商量吧!”
“知道了,阿爹。”
“小妹这回和云都一起祭乐令神,可是高兴?”
“大姐!”
“莉娅,别光顾着打趣妹妹。平宁会上的舞练得如何了?今天去舞场看得怎么样?明日心里可别慌。”
“阿娘你放心好了,我这些年的舞难道是白练的?唉,突然想起来,我今天看到族长的二公子阿苏卡了!他啊,就像雪山顶的天池水一样干净透彻。我莉娅要是嫁人,就要找这样的人。他可比云都强多了,米娅你说是不是?”
“阿娘,你看大姐!”
“莉娅,怎么当姐姐的,满嘴胡言乱语!这些事是姑娘家该想的?快去把碗洗了,把桌子收拾干净,留两个干馍,剩菜喂猪,羊肉给隔壁莫里嬷嬷端去,她一个人挺不容易的。”
“阿娘,二姐还没回来呢。”
“给她留着馍呢。”
“桑珠,玛娅怎么说都是你女儿!”
“我怎么了,我不一直好好的供着这个女儿!这些年,我们为她受了多少闲气,她倒好,不会跳舞不学女红,成日价往外面跑。我有短过她吃穿吗?我有说过她一言半语吗?要不是你一直拦着惯着,她会这样无法无天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眼看着这两个女儿都要有归宿了,要是再为她出点什么事,我对得起莉娅米娅吗?可我还是得养着她!莉娅米娅也还是拿她当姐妹!”
“你怎么,不可理喻!”
“莉娅,利落点,把羊肉抹干净。让她看见,不说自己回来晚,倒说我们不给她吃。”
“呦,屋里好香啊!这是多久没闻到羊肉味了?”我笑眯眯地推开门。
莉娅端着羊肉盘,还没来得及装完,看我进来,便尴尬地站着不动。
我一把抢过莉娅手中的羊肉盘:“莉娅,这是你给我留的吗?就知道你最疼我了,比阿娘还疼我!哦,还剩半盘,要不给隔壁莫里嬷嬷送些去,咱们两家都是大半年不沾荤腥的!阿娘肯定不反对吧?”
莉娅涨红了脸,一甩手道:“要送,你自己送去!我没功夫替你跑腿,我还要练舞呢!哪像你那么清闲。”最后一句话是她嘀咕着说出来的,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院子,走的时候随手关上了门。
阿娘什么话也没说,便径自出去了。阿爹叹了口气,也去了院子,留我和米娅在这里。
米娅坐到我身边,小心地叫我:“二姐。”
我大嚼羊肉,一如饕餮,口内含糊不清:“嗯,阿娘的羊肉煮的还是这样好!米娅,我们一起吃。”
“二姐,阿娘是看你回来晚了才说的那些话,你不用气她。”
我看看被自己吃得不成样子的羊肉,略带为难地说:“我就吃了几口羊肉,难道阿娘又生气了?那就没办法了,我已经吃成这样了,要不我不吃菜了,也不吃馍了,将功赎罪了罢!米娅,你帮我把剩菜给猪倒去。”
米娅担忧地端着剩菜就要出去,我心思陡转,一把叫住她:“米娅,我刚才摔荆棘丛里了,被刺成了刺猬!回来帮我挑个刺。”
米娅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二姐,你还好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以为然地说,“刺挑了后再帮我擦个药。”我顺手把那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米娅拿起瓷瓶,略微打量,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我轻描淡写:“偶遇了一个好心人,他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