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沉重,每一次起落,木板便会因不堪重负而发出接连不断的声响,传入兄妹二人的耳中,似山间野狼对月而嚎,久久不绝,听来令人心惊胆战。
宁怀瑄伸手贴于木门之上,推开了一条缝,眯眼细看,丰照右手提酒壶,过长的衣袖高高卷起,步子有些笨重。宁怀瑄敛去面上的疑惑,冲妹妹微点了一下头,二人打开房门,大步而出。
“师傅,您回来了,感念早些年您对我们的栽培,我同妹妹商量,今晚在兴隆街为师傅置办一桌酒席,权当徒儿对师傅的孝敬,师傅您意下如何?”宁怀瑄满脸堆笑,言语恭敬,仿佛刚才在丰照屋中的重大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如旧。宁念安立在哥哥身边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丰照将酒壶从右手换到左手,满眼含笑地打量着宁怀瑄,似乎对徒儿的孝心颇为感动:“怀瑄、念安,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师傅晚上还有些事,这次无法……”丰照顿了顿,饱含歉意。
“这……师傅,您……”听得师傅婉拒自己的邀请,宁念安的面上写满了不悦,左手手指紧紧扯住衣袖的袖口。丰照对此恍若未见,转身推开地字号房门,只身进入,冰冷的木门在兄妹二人面前合上。
宁家兄妹互换了一个眼神,对丰照的怀疑愈发强烈。悄无声息地回房后,宁怀瑄与宁念安静默地立于房中,整理着脑海内的万千思绪。他们的一向尊敬的师傅,莫非真的同昨夜的命案有所联系,还是说,只是碰巧而已?连续紧绷的精神,层出不穷的状况,让宁念安觉得自己的情绪濒临崩溃,如同行走于暗无天日的丛林,无依无靠,归途难觅。
隔壁的房里没有任何动静,未知的极度安静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兄妹内心的镇定,迷惘而无奈,眼下的局面正逐渐脱离他们的认知,目前,他们唯有寄希望于尚在衮城的郭天恩可以助他们分析局势、稳定心神。
宁怀瑄伏身地面,打开了床底下的木板,仔细清点其中的东西,两件夜行衣、十几种暗器,还有大楚太医院院使秦宜亲手制作的几种药丸,每一件具是大楚潜藏于衮城之中的暗探保命的利器。一切物品清点无误后,宁怀瑄关上木板,静坐于长桌前,同妹妹一道端详着尚未完成的棋局。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情势不明,就如目下的状况一般令人焦头烂额。片刻后,宁念安无心再考虑棋局之上的风云变幻,起身舒展筋骨,以备不时之需。目光下坠,一名头戴灰色布帽的小贩沿街而过,帽上插着一支浅红的假花,显得不伦不类,肩上挑担,担中放置着几样在衮城最受孩子喜爱的玩意,口中吹起口哨,悠扬婉转,好似春暖花开之时的鸟鸣啁啾,在宁家兄妹听来节奏分明。
兄妹二人神色一凝,宁念安开口道:“早前听说衮城中灰帽小贩所售的泥人乃是孩童们竞相争抢的玩具,我出门前,答应过见辰表弟、凝露表妹给他们两个带礼物,哥哥,不如一起去看看。”
宁怀瑄自怀中取出数枚铜板,装模作样地点数,钱币在手中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语调中含着无限宠溺:“好啊,我也想见识一下泥人高的高超手艺。”
在衮城,驻城将军的姓名未必人尽皆知,然而“泥人高”的名头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传,泥人高已过花甲之年,但至今仍然日日不停歇地进行泥人捏塑,因其所捏泥人栩栩如生,富含神韵而颇受孩子喜爱,加之其价格公道,因此在衮城中极受欢迎。泥人高其人,性格古怪,脾气倔强,不愿意将自己尽心制作的泥人卖给财大气粗的商人以赚取更多利润,而是长年累月与走街串巷的几个小贩合作。那些小贩为使得自己在衮城中更易被孩子们辨认,在有泥人高所捏的泥人售卖的时候便带上了灰色小帽,并插上红色假花,以获得孩子们更多的目光。
宁怀瑄说完话,同妹妹来到走廊之中,二人做贼心虚地瞟了一眼地字号房的房门,房门仍旧紧闭,贴门而听,似乎有细微且均匀的鼾声从屋内传出。兄妹二人略略放下心来,倘若师傅丰照当真与城中命案有所关联,理当不可能在异国他乡的客栈里酣然而眠。
下得楼来,白姨倚在柜台边假寐,她养的黑猫此时此刻正瞪着绿色的眼珠打量店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起来有几分瘆人。宁怀瑄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俯下身子摸了摸黑猫的脊背,黑猫的喉咙内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面色不悦,但终究没有身处利爪攻击近在咫尺的宁怀瑄。
宁念安强忍笑意,自待在这客栈以来,哥哥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白姨所养的小黑,小黑却毫不领情,只是在宁怀瑄手中有鱼之时才愿意主动接近,与对待自己的态度天壤之别。“好了,哥哥,再耽误时间,要是灰帽小贩走了,我们如何跟表弟表妹们交代,到时候他俩哭闹起来,我可没本事哄,难道你还能给他们变出几个来。”
被宁念安提醒,宁怀瑄尴尬地起身,双手交叉藏于衣袖内,神色有些许异样:“你天生就招动物喜欢,以前在郇州,师傅家的猫儿狗儿都同你更为亲近,我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宁念安点头而笑,眼神微动,余光瞥见在楼梯最高处有一片衣角一闪而过。
灰帽小贩站在客栈门口不远处,身边围了约十个欣喜若狂的孩子。手头尚有父母给的零花钱的幸运儿手握泥人,又跳又笑,兴奋程度不输过年,经济拮据的孩子只能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得到了日思夜想的玩具,而自己却是两手空空,眼巴巴地盼着同伴可以大发慈悲借自己玩上那么一刻。
宁念安看着眼前的场景,隔世之感在心头油然而生。身为暗探,她本应该是不被情绪所左右的那个,然而,不知为何,在拥有了常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后,她反而变得比以往多愁善感起来。
有些日子,注定只能成为回忆,永远的回忆。宁念安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