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混战下来,安廉成竟是一路攀爬高升。
于是,军刀舔血间,一晃就过去了十一年,待一切安定下来后,他也成为了一名显赫军官,勋章在胸,地位赫赫。
他再也不是那个乡间村野的无知人了。
但,世事难料,也许是抛妻弃子的惩罚,在最后一场战争中,一片弹片,让他再无繁衍子孙的能力。
在三年隐秘的治疗后,安廉成的身体毫无起色。终于,他不得不放弃,将目光放远到那座时时提醒自己低下身份的俊山高岭——锖山。
再回到那座村庄时,安廉成的心情无比复杂。
在他离开时逐渐热闹、人来人往的山村竟透出几分荒凉与颓败,他听着旁边下属的报告,蹙了蹙眉头。
卖血染病?他想起自己离开时尚且娇美干练的妻子,摇了摇头,家中还存几分地可以耕种,齐蓉不是那样自甘堕落的人。
只是,那时秋天,再行几步,一眼望去,却无法见几处黄穗丰景,绵雨难以浸润这干涸土地,杂草丛生却无人打理。
安廉成站在自家的地头上,心底凉了三四分。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难以置信。
床上那个女人脸色枯黄,眼珠上如同落了一层厚翳,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臂生着溃烂脓庖疮。她无神地看着他,目光涣散,似乎是隔着层层尘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外来人。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女人突然激动地想要坐起来,挣扎着向他抬手,呜呜咽咽地叫着,喉咙沙哑却磨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认出了他的身形,那是她的丈夫啊!
她极力地想坐起来,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想告诉他发生的一切,想倾诉自己……
她的眼角蓦然湿了,眼前手臂上的脓疮提醒着她自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了,她又羞惭自卑地立刻收回手臂,紧紧地藏在被褥下,只留一双模糊浑浊的眼睛凄切地望着他。
贫困、疾病、并发症、摔倒、下身瘫痪……安廉成听着下属从附近村民打听来的消息,绝望地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女人,不敢将她和那个笑容妍妍、明丽爽辣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这些年,他见过了许多女人,或穿着摇曳身姿的旗袍,或穿着蕾边精致的西洋裙,白皙浅淡的妆容,盈盈高贵的气质,巧笑嫣然,言辞得体。
可是他内心最深处,还是存着那个锖山山头的村庄里性如烈阳的妻子的影子,这个影子一直半透明地存在着,被厚重的时光挤压在底部,却又在他想要对谁动心时一闪而过。
安廉成没有想到,十多年过去,竟是这般物是人非的景象。
想及此,他沉重地闭了闭眼,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身旁几个下属连忙上前虚扶一把,却还是撞上了一个人,一个十岁模样的孩子。
“你们是谁?”那个孩子在门边放下一捆柴火,警惕地看着这群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他们的衣着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是谁?”安廉成艰涩地看着这个眉眼和他十分相像的孩子,问道。
“啊,啊……”那边床上的女子浑浊的眼睛里淌出一行清泪,突然叫嚷起来,她又抬起了手,在空气中努力地像要抓住什么。
“妈,”那个孩子没有理会安廉成的问话,匆匆越过满屋军装打扮的人,来到床前,连声安抚道,“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啊,啊……”而那个女人的视线穿过他,直直投向站在门口那个背光的人影,胸口起伏着,声音苍促,泪水更猛烈。
就让她再看一眼吧,看一眼自己这十一年未见的丈夫,如今是何模样了。
“妈,妈,你要什么?”他着急地握住她的手掌,为她抚着胸口,将她扶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粗糙制作冒出线头的枕头。
蓦地,坐起来后,她看清了安廉成的装束,也看清了他身边簇拥的人群。
她的手臂突然无力地垂下,砸在床板上,喉咙里发出咕呼的声音,满眼苍凉。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难止。
盼了十一年,她不许家里人为他立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
她独自拉扯着孩子,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拉去卖血,她一直都能保持清醒,齐蓉没有读过几本书,但是骨子里极其反感这样将脉中血以价格的方式送卖出去。
更重要的是,安廉成曾经心疼地捧过她刺绣时不小心扎破皮的手指,说,“阿蓉,我心疼。”
她的丈夫会心疼的。
可是,廉成,我们的孩子病了,高烧不退,我拜了佛祖给祖宗叩头,他还是一直哭着,全身滚烫,隔壁的嫂子看我们可怜借了我药罐,可家里没人下田,只靠着我织布、孩子砍柴过活,哪里有多余的钱去医馆。
廉成,那些血头瞧准了时机又拾掇人来门前问了。
廉成,对不起……
……
今日,他终于回来了。
齐蓉想到这里,突然咧嘴开怀地笑了,她半眯着眼睛,费力地弯起嘴角。在其他人眼里这面容却扭曲又可怕。
她看着向后又退了一步的那个笔直身影,眼泪蓦地盖过了所有的希冀。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