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燕秋尔懒洋洋地窝在花月阁后院翻新的塔楼顶层房间,不问胜负地与青玦对弈。
时入二月,虽才月初,可这个时候燕生原本已经该去到洛阳主持大局,熟料燕老夫人一入得常安燕府便没了要走的打算。燕生不能撵人走,也心知他府里的任何人都管不了燕老夫人,只得推迟出发前往洛阳的日子,先将与燕老夫人相关的事情安排妥当,不仅重新布置了燕老夫人的住处,还派人去将几个在临乡本家伺候燕老夫人的仆婢都带进了常安燕府。
可纵使燕生在常安呆的时间延长了,也与燕秋尔无关,燕秋尔反倒是在燕生最忙的这段时间里闲了下来。
燕秋尔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暗叹一口气。他也很想帮燕生分担一些,可燕老夫人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在燕生周围,他这个名义上的孙儿做得少了不对,做得多了也不对,左右都是不对,他倒不如离了燕老夫人的视线范围,图个清静。
然而燕秋尔心中烦闷,青玦却是高兴了。原本燕秋尔只能抽空往花月阁里跑一趟,最近却是整日整日地窝在花月阁里,虽然多半都是在睡,可也坏不了青玦的好心情。只是瞧着燕秋尔的愁眉苦脸,青玦还是担心。
“主君有心事?”
“嗯?”燕秋尔懒洋洋地抬眼看向青玦,打个哈欠,明明半个时辰前刚醒,却又是一副快睡着的样子,“没事。”
没事?青玦蹙眉。没事怎么会整日萎靡不顿,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金豆这两日还往这儿跑呢?”突然想起金豆的事情,燕秋尔便开口问道。
几日前他曾问过青玦金豆来花月阁里都做了什么,青玦的回答与金豆那日的回答大同小异。青玦这人虽在某个方面十分精明,可在其他方面都傻呆呆的,故而燕秋尔并不认为他会说谎。
这几日花月阁的重整工作已经全部结束,只等着重新开张,而燕秋尔每日都来花月阁的事情也没有告诉过金豆,不知金豆是不是还来得那么勤快。
青玦仔细想了想,而后摇头道:“也有来,但没之前跑得那么勤快了。主君,需要格外留心金豆吗?”
需要格外留心吗?燕秋尔在棋盘下又落下一子,突然扬起嘴角笑了笑,道:“不必了。你多跟他学学经营方面的事情,无需特地防备,但花月阁里我特别要你们做的事情也不必告诉他。”
那日金豆改口叫他“主君”便已是明确地向他表明了立场,虽然在人前金豆依旧唤他“五郎君”,可他能察觉到金豆试图与燕家人划分界限的心意。他都能相信燕生了,又如何不能相信金豆?他所担心的那个未来是否会发生还未有定论,又为何要让那未知的担忧阻了他如今的脚步?
“是,那青玦便依主君所言。”青玦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和局。
燕秋尔盯着棋盘上错落的黑白棋子看了看,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青玦,你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青玦眨眨眼,不解地看着燕秋尔。
“嗯,心愿。左右这里就你我二人,说来听听。”燕秋尔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等着青玦的回答。
青玦聪慧,可惜燕秋尔不知该说他的自恃清高还是该说他无欲无求,哪怕如今燕秋尔要他主持花月阁大局,青玦也依旧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做什么都太过被动,与其说他是花月阁的主事,倒不如说他是燕秋尔的传令官,有他没他也差不了多少。
可燕秋尔需要一个能独立掌控花月阁的人,虽对青玦百般不满,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燕秋尔却发现这花月阁的主事还真是非青玦不可。青玦这人虽远看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近看有一种呆头呆脑的傻气,实际上却是心思通透,若认真起来,那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岚风要强。
作为收集情报的地方,花月阁需要一个会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的人,就这方面来说,青玦是花月阁里最强的,更不用说青玦还莫名其妙地被花月阁上下视为首领。可问题就是,他该如何让青玦主动为花月阁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可是难住青玦了。他的心愿是什么?没来花月阁之前,他希望自己是生在别人家的,来到花月阁之后,他希望能死,在之后……
“我……希望兄弟姐妹们能过上好日子。”无论怎么想,青玦都只能想出这一个答案,于是就诚实地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就怯怯地看着燕秋尔。之前主君就因为这句话生了好大的气,今天还会生气吗?
然而燕秋尔却并没有生气,甚至是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连一丁点儿的不悦都没有,因为今日青玦的回答之中有真心实意,而之前青玦却只是把这个心愿当成一个借口。
“那你觉得怎样才能让你的兄弟姐妹们过上好日子?”燕秋尔笑盈盈地看着青玦。
青玦抿嘴十分认真地思考半晌,而后犹豫着开口道:“忠心……追随……主君?”
燕秋尔黑线。他要的确实不是这个答案,但青玦为何说得这么犹豫?跟着他不好吗?
燕秋尔撇撇嘴,怀着恶意道:“我是个商人,唯利是图,你就不怕我哪天心血来潮将你这些兄弟姐妹都卖掉?之前我还觉得他们都卖不上价钱,可这几日仔细这么一观察,倒还都是不错的商品。”
听燕秋尔这么一说,青玦立刻就露出了慌张无助的表情,可再仔细一瞧,青玦便知道燕秋尔是在逗他,尽管如此,燕秋尔这话还是提醒了青玦,燕秋尔无论对他、对他们多好,他都是与他们无关的人。
谁都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人好,要么有情谊,要么有利益。而燕秋尔凭什么对他们好?那是因为他们有利用价值,只不过燕秋尔与其他商人相比较更加坦诚、更加正直,这才让他们觉得燕秋尔亲切、人好。
可待到他们没有了利用价值那天,燕秋尔还会对他们这么好吗?青玦认为很难,就算有日久生情一说,也不见得是对每个人都能生出会让人全力相互情谊来,燕秋尔救不了他们所有人。他们所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们自己!
燕秋尔一直在观察青玦,见青玦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燕秋尔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青玦的脑子又突然塞住转不过弯,那他还得再想办法引导。
“想明白了?”燕秋尔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装回棋篓里,黑归黑,白归白,一边分一边说道,“我啊,不仅想要常安城的信息,更想要整个天岚国的信息,因此我不会只开一个花月阁,待花月阁做成,我便要带人去天岚国的其他地方,我要让这天下间所有的大事小情都汇集在花月阁中。当然,当花月阁开得多了,总部在哪儿又有何妨?或者青玦你若做不好,我换成别人来做又有何不可?自己重视的东西,终归只有自己会全心全意地守护。”
青玦垂首沉思,而后抬头看着燕秋尔,问道:“主君为何与我说这些?”既然哪里都可以、谁都可以,那主君何必一再提点他?
燕秋尔将棋篓盖好,身体向后一仰便懒洋洋地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偏头看着窗外的景色,悠然道:“这常安城我住了十五年。”他在常安城里的记忆甚至比十五年更长,虽说曾经的某段记忆并不美好,可在那么久之后的现在,这座城于他来说也成了留恋之处。
青玦默然。
静默半晌,燕秋尔才又笑着开口道:“总之青玦好好做便是,我与青玦已相识相知,比起旁人我自是更信任青玦,我认为青玦能够做到,我也希望青玦能做到。”
“青玦定当竭尽所能,不负主君所托。”青玦郑重其事道。
“嗯,行了,把那面具戴上,我带你出去见一个人。”燕秋尔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见人?见谁?青玦仰头看着燕秋尔,一脸茫然。
见青玦这副表情,燕秋尔轻笑一声:“怎么?怕我把你卖了?放心,现在还不是时候。”
青玦抿嘴。他好歹也虚长主君几岁,主君怎么老是爱拿话逗他?
今日燕秋尔是约了他那二姐夫,也就是京兆府少尹。他这二姐夫比他想象中的要忙一些,故而今日才约到人,却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燕秋尔与戴上了面具的青玦徒步穿过平康坊,而后拐进东市,越往人多的地方走,燕秋尔就越觉得不对劲儿。怎么不管他们俩走到什么地方,周围的人都要看他两眼?他最近似乎没做什么招风的事情吧?
燕秋尔转头本是想问问青玦是否知道原因,可这转头一看见青玦充满怒气的双眼,燕秋尔就知道定是有事,还是与他有关的,并且不是什么好事。
“与我说说吧。”丝毫不介意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燕秋尔依旧与青玦并肩,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走。
“没,没什么。”青玦一个劲儿地猛摇头。
燕秋尔斜睨青玦一眼,笑道:“这路人热情的眼神都快把我看化了,你还说没事儿?与我说说吧,这与我有关的事情,怎么能只有我不知道?这也是一种消息。”
青玦抿嘴,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是……是有关主君与林郎君的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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