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
“已经整整七天。足够了吧?”
扶苏的话是朝着后面的山坡,远远送过去的。山坡上停着一架青色帷幕的小车,车障上仅缀饰着一小串铜铃,在江风里微微的低吟。
过了一会儿,铃声中传来一个清淡的女声:“那么就到此为止。”
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不由得略微骚动起来。渐入孟夏,天气有些热了,人们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油光满面。
丰盛的供品都被倾入江中。贴着精美的红绿纸条的牛羊尸体,在浊浪中沉沉浮浮。扶苏把指挥收场的工作扔给了几个副手,匆匆驱车,奔回郢都城。神庙里空无一人,他径直向大殿后面的密室里奔去。
关上房门,匆匆撕扯下五色绚烂的袍服,然后把头猛地浸入一只宽大的青铜水盆里。他在水下睁开眼睛,看见牢牢的糊住面颊的油彩渐渐化开,变成一缕一缕的五色云彩,飘散,氤氲,溶解。
让清冷的水濡湿干涩的脸孔,这是何等惬意的享受。在郢都二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红尘,硝烟,心灵都变得麻木了。只有密室里的一盆清水,从丈深的井中汲出,恍然还带着几分山林绿野的清新,可以抚慰漂流的灵魂。
青夔位于青水中游,是青族人建立的国度,以夔为图腾。青族人传统上笃信巫术。在青夔,巫师们并不拥有太多的权利,却以他们据说是超乎常人的智慧,受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的尊崇和迷信。但是对于扶苏来说,有一个女人是永远特别的,那就是王后湘夫人。作为一个北方偏远属国来的异族人,扶苏能够在青夔做到大祭司,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地位,都是拜王后湘夫人所赐予。他不无自嘲的想到,正如湘夫人所警告的——谁叫他偏偏要追到这里来苟且偷生呢!
然而,这一回,真是分外的疲惫。他会去招魂,他居然会去为青王武襄招魂!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滞留郢都,一次又一次的,他依从了她,做种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事后都对自己说,就算这是只为了那个人的嘱托,临终的嘱托。他想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暗红色的水面上映出形容,依稀还是那张脸。只是眼神失去了力度,线条没有了张力。
是老了吧?
是老了。
猛然,他用手掠开额前的湿发,看见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竟然晦黯萧索得几如不见。
“不——”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吼。
忽然,窗下飘来一阵轻盈的风铃声。
扶苏迅速放下头发。
铃声消失了,却传来一缕白芷花的香气。
然而扶苏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青车铜铃那种熟悉的声响。他迟疑了一下,呼啦一声把窗牖推开。
白芷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姗——”扶苏一低头,吓了一大跳。
门槛上站着一个小女孩。普通的人类是不能穿过神殿的护卫长驱直入的。姗是个精灵。压得低低的帽檐底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姗笑嘻嘻的说:“大司命,季荪姐姐知道你们招完魂了,叫我飞过来看看你。嘻嘻,您老人家折腾了这么多天,一无所获,气闷得很吧?”从斗篷下面抽出来,一束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白芷花。
“真正的,云梦的……”
“季荪姐姐说,大司命辛苦了。她在那边,会把一切都看好的,请大司命放心。”
扶苏怔怔的望着,仿佛失神一般。每当白芷花在川泽之间盛开,便是云梦的灵魂渐渐复苏的时刻。是该有什么变化了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