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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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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许奕微笑着摇头,温柔而残忍地。他在纸上写下什么,又重新折好,向她的窗户掷来。有些失去准头,晏晚将半个身体探出去捞住,将飞机展开。纸上新添一行字。

    听着,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的字迹微微颤抖,不复往日的流丽。

    她抬头,看见他已经坐到了琴凳上。在他的指下,原本辉煌的合唱变成柔软轻盈的二分音符与四分音符敲击,那琴声如破空而来的银色河流闪烁星芒,有着美丽的变奏与装饰音。旋律最终成型时,她的肩绷紧了。1850年,瓦格纳为罗恩格林与爱尔莎写下的婚礼主题。

    罗恩格林与爱尔莎最后也还是没能终老。

    杨花大朵大朵跌落地面。这是她听过最忧伤的婚礼进行曲。

    那天之后,许奕再没有来过琴房。晏晚追问过父亲,父亲说许奕向学校请了长假,别的他全不知道。

    从开始到离散,只有短暂的一个冬天,与半个黄沙飞扬的春天。

    2004纽约,双城

    父亲是老派人物,不爱,坚持写信过来,信里渐渐欲言又止提起许奕。说是他已经离职,身边始终没有别人,不无惋惜的意思;又怕晏晚一时冲动回国,叮嘱她一切以学业为重。晏晚看完便小心把提到许奕的段落折叠起来,钉书机钉死。父亲不知道,她已经成为一个自私傲慢的人,只专注于自身,绝不为旁人的缘故放弃自我,绝不背负任何人情与包袱,亦绝不需要旁人为她作出任何牺牲。

    他不愿见她,她亦不想打扰他的宁静日子。

    下一次上课,安德里亚在家等她,给她一张音乐会入场券。她想这或许算是约会。

    音乐会上,一位年轻钢琴家演奏完毕后,人们给他极其热烈的掌声。钢琴家25岁那年罹患血管炎,从手部肌肉紧绷开始,数年内全身肌肉逐渐萎缩,多处红斑溃烂,形销骨立。痊愈后,他的指节纠结缩短,经过艰难的复健,并在手指内植入钢骨,终于能够重回舞台。

    “他真顽强。”安德里亚说。

    “他一定非常骄傲。”晏晚回答。

    听过音乐会他送她回到公寓楼下,拥抱道别。她转身跑上台阶,安德里亚忽然喊道:“晏!”

    她回过头,他已经走上前来,一手握住她的肩,吻了她的额头。

    “晏。”他呼唤她。他的眼睛湿润碧蓝仿佛五月的晴空。

    “不,安德里亚,不。”她明晰而温和地说道。

    晏晚每天打5个小时工。她有奖学金,但是钱总是不够用。她不打扮,不度假,不买报纸,像个刻苦的新移民一样,她三天两头地往家里汇钱。房租与钢琴课是她最大的开销。

    那首曲子,她越弹越好了。圣诞前,晏晚结清了学费,波第亚夫人要她喝一杯热可可再走。

    “圣诞后你就不再需要我了,”波第亚夫人用手中的白瓷马克杯轻轻撞击她的,说,“”。

    晏晚对她微笑。“非常感谢你。”

    “如果你还想学点什么的话,我很乐意继续教你。安德里亚不会打扰你。”

    晏晚依然微笑,摇头。“我会想念你,波第亚夫人。”

    老式公寓狭窄的窗上结了霜花,只有水壶上方的那一道玻璃被热气蒸得透亮明净,从那里她可以看见灰白雪花缓慢降落在深灰街衢与行人漆黑的伞面上。

    门外响起钥匙声音,安德里亚回来了。他摘下帽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突然又把它戴回头上。“晏,让我送你去地铁站。”

    “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安德里亚笑起来。“别这么固执。”

    他们沉默地走下楼梯,来到肮脏积雪的马路上。因为寒冷,安德里亚眯起了眼睛,但他的眼神依然诚恳。“晏,你还爱着谁。”

    她脱口回答:“没有。”

    安德里亚摇头。“你不诚实。是你的前男友对吗?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安德里亚踌躇了一秒钟,说:“晏,请在这里等我。”

    晏晚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安德里亚已经转过身飞快地跑上了楼梯。她迷惑地站在原地,扬起脸看向波第亚家的窗户,几片雪从天空深处向她的眼睛落下来。她听见清脆的响声,三楼的窗户被急匆匆地打开。

    然后她听见了琴声。安德里亚一定是始终踩着右踏板,好使音量加大。从演奏来说,那是极坏的毛病,但或许是因为这个阴沉的下雪天气,三楼飘下来的旋律中,每一次触键的声音都过分浑厚温柔,近乎伤感。

    那是她一直在学习的曲子,从生涩到流畅,从呆板到柔软,不若平日人们听到的那样恢宏喜悦,却仿佛是在微笑着向谁道别。

    许奕曾经为她而奏的唯一一首曲子。去年春天随风倒飞的杨花里,她听过最忧伤的瓦格纳婚礼进行曲。

    安德里亚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一串小小的变奏琶音上,旋律半途而废。他的母亲关上了窗户,递给他一杯热可可。外套肩上的雪粉融化成浑浊的水珠。他没有站起身来看窗下的街道,他知道她不会留在那里。

    晏晚裹紧围巾,快步走在下雪的街道,鼻腔冻得酸痛。她得赶在银行关门前汇出一笔数额,为一个月后许奕的第二次手术预交费用。病程拖延年余,他已经十分枯瘦,不成样子,并发心包膜积水,因为家庭经济难以负担,一度拒绝治疗。晏晚的父亲一直将女儿汇回的款项换成人民币,私下借给许奕的父母。

    与安德里亚去听过那场音乐会之后,她从音乐家简介册子上裁下一页,是那位患过系统性血管炎的钢琴家,夹在给父亲的信中寄回去。她想,如果许奕的手指中也植入钢骨,或许他还能再弹拉赫曼尼诺夫,或是萧邦波兰舞曲。

    离开许奕之后一年,晏晚曾经问父亲要了许奕家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等待了很久,他终于接起电话。

    “是我。”她说。

    “是你。”他说。

    “去年春天,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病?”

    “不。”他几乎是抢着回答。“那时候我只是觉得我们无法沟通。现在也是一样。”

    她知道他在说谎。去年春天他已不能准确地将纸飞机投进她家窗口,字迹颤抖。他是那样骄矜固执的人。他不接受她的同情与爱情,他的骄傲不允许。

    自那之后,晏晚每看完父亲的来信,便小心把提到许奕的段落折叠起来,钉书机钉死。

    许奕,为了你,我会成为你希望的模样,只专注于自己,独善其身,决不成为他人的负担,也决不负担他人,黑白分明两不相欠。

    哪怕一切只是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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