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皱眉,双手交叉环抱,侧头纳闷道,“你当真不是玉兔?”
若不留心,不会留神到夏夜的蝉鸣声声,胜似深宫中的管乐重重。
深呼吸,亦能嗅入一口混杂泥土的天然清气,又夹杂着这深山千年老树的木香,沁入脾肺,一身沉疴之气,似乎都被洗涤而去。
庾蕴早已睡得四仰八叉,就似摇篮里的小婴儿,从不知人间忧愁为何物。
司马曜正欲躺下,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但见葛洪踱步入内,曜正欲张口,却见葛洪低头猛然跪拜在他跟前,低声道,“前臣葛洪,拜见太子殿下。”
“葛公快请起,莫要多礼了!如若不是您的妙手丹药,恐怕本王已经……“
前臣葛洪,一眼便认出司马曜是当今太子,趁庾蕴安睡之际,方才不动声色地,入门叩拜。
“葛公,原来您一直在这罗浮山内,研习草药?”曜却话锋一转。
十年前,朝中术士葛洪的炼丹之术登峰造极,是当今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在那日夜不息的炼丹房里,眼见那升仙丹丸行将炼就之际,他却以身体染恙为由,执意告老还乡,从此遁入深山老林中,反而苦研起草药医术。
葛洪重重叹口气,“自从始皇以来,代代帝皇都重视炼丹之术,企图寻找升仙之道,早年我亦沉溺于炼丹之道,以为那熊熊丹炉里,天然之物的调配与炼制,真能改变肉身构造,然,丹毒可怕,恐是误了许多人的性命,世道认知如此,我亦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钻入这满是奇瑰丽草的野林中,研习草木药理,期望为后世,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罢了。”
曜不仅忆起幼时,和皇弟司马道子偷偷溜入炼丹重地,看那丹砂和水银之间的自如转换,两人惊叹得难以合口,傻乎乎的景象,似乎还近在昨日。
“太子殿下,”葛洪望向曜的腹伤,欲言又止。
曜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遵父皇旨意,与谢玄南下探寻五斗米教的动向,行至罗浮山一带,竟遭莫名黑衣人行刺,出手狠毒,能预知他行程的人,朝中又有几人?无非是皇弟司马道子罢了,这太似他的作风,出手狠辣,防不胜防。
“殿下,不妨我明日快马到镇上,让官驿快信回宫中,以抱平安。”
“不必。我倒是有兴趣看看,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宫中会闹出何般景象。“
眼神望向幽暗的窗外,曜竟是叹气一笑,“争,面前是血雨腥风;弃,未必能躲过九死一生啊。“
那如鲠在喉的心结,都付诸于云淡风轻的一笑中。
“太子”的身份,被默契地隐瞒了下来。司马曜叮嘱葛洪,待他如普通人即可,不必拘泥于礼节。在这蝉噪鸟鸣的深山渺林中,蜕却身份的牢笼,他却乐在其中。
司马曜踏踏实实地养伤,待可下床行走后,便跟随着庾蕴喂马劈柴,拾草画鉴,煮茶烹药,日出而行,日落而归。
夏末之夜,九里香旧木桌上,烛台把盏,就着盈盈微光,葛洪讲述药理习性,曜记录,庾蕴画出草药样本。每一幅药鉴画完,葛洪总要求两人复述一遍,每每至此,庾蕴犹如蒙汗药上身,眼神眯瞪,点头如捣蒜。
但凡葛洪说休息片刻,庾蕴却似神明上身,两眼发亮,“师傅,这徐徐凉风之夜,不如我们盛几盏青梅淡酒,小酌几杯,顺道提提神吧?”
“不背下是个药理习性,不准入睡!”葛洪下令,甩手起身。
庾蕴哀嚎,“师傅,您可曾忍心啊?!”
见曜亦起身离开,庾蕴哀愁地望向他,“玉兔,你也忍心吗?”
曜低头往她,表情淡定道,“忍心啊。”
“左手要绷直,拉弓的时候要用肩膀的力量,而不是腕力,眼神瞄准猎物,感受到人箭合一,你就是箭,箭就是你……”司马曜负手站在庾蕴的身旁,一一叮嘱道。
庾蕴扭头瞥他,皱起了小弯眉,“你才贱,贱才是你。”
司马曜不明所以,纳闷道,“不是你让本王……额,让我教你练箭的吗?”
“你当真是玉兔呢,还自称起本王来。”庾蕴挺直了腰板,目光又落回自己的的箭末上。
这缺筋短弦的丫头,竟然还敢行走天下?!司马曜倒觉得眼前这女孩,别样有趣。他比她高出半个身头,此时,她的乌发,侧脸,脖弯,都近在眼前,皮肤不算白皙,却有着特别的生机和活力,秀色阳光洒落她的肩膀臂弯,泛着盈盈微光,竟让他有一丝的晃神。
她尖叫一声,惊得他从太虚观回过神来。
不远处,一只大鸟应箭落地,这误打误撞的三脚猫箭术,乐得庾蕴喜不自禁。
木屋院落,三人围坐,篝火升起,一排烤木架子,串着噼啪滴油的大鸟,庾蕴熟稔地翻转着串鸟烤木棍,时不时从随身的小囊里,抓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拾搓着撒遍烤鸟全身。
“这是什么?“曜好奇地问。
庾蕴得意洋洋,“这可是我珍藏的茶卡盐哦。”
“刚察茶卡盐湖的细沙青盐?”
“对呀,商帮偶尔会行商到仙海盐湖一代,这可是当地人赠送给老爹和哥哥的,几颗盐巴撒下,食物便即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也是我庾蕴的妙手回春的厨艺,方能化腐朽为神奇啊!”
“妙手回春是形容医术的,不是形容厨艺的,好吗?”曜淡然纠正道。
正说着,一只泛着沁人心脾肉香的鸟腿,已然跃入他眼帘。
出生于深宫皇家的司马曜,何曾品尝过如此野味,一口入胃,禁不住双眼放大,赞叹道,“果然有妙手回春之味!“
庾蕴咂嘴道,“妙手回春是形容厨艺的,不是形容味道的,好吗?”
“别小看这地沟边的绿叉叶,这可是能够消肿止痛、拔脓生肌的蛇地钱呢,可捣烂,或研磨外敷使用。“庾蕴蹲在路边,一边看着师傅葛洪的草药图鉴,一边伸手摘药。这日,两人照旧上山采药,庾蕴药理不熟,图鉴时刻不离手。
曜东张西望,在她身边蹲下,顺手就摘下一把紫白色的小花,丢到后背的竹筐中。
“等等,你刚摘的是什么玩意?”庾蕴严谨地翻看图鉴。
曜脱口而出,“这是延胡索,可入汤,主治瘀血心疼;也可炼蜜为丸,缓解血风劳气,身体疼痛,面色萎黄,四肢无力,口苦舌干,不思饮食;还可熬做玄胡索散,每以水化一丸,灌入病人鼻内,专治偏正头痛不可忍者。”
庾蕴眨巴着眼睛,一面盯着他,一面对照着图鉴。
曜得意洋洋地微笑,指指前方山石间隙斜长出的一道道长棱形的绿叶,道,“喏,那便是井口边草,外用取鲜草捣烂敷,治外伤出血、烧烫伤,还可清热利湿,解毒止痢,凉血止血……别翻了,在倒数第二页。”
庾蕴皱眉,“你是不是趁我熟睡之际,偷偷熬夜用功来着?”
“用不着熬夜用功,一记便知。”
她庾蕴苦读一个月也背诵不下的药理知识,眼前这家伙居然过目不忘,随手便指向脚边一簇簇毛茸茸,似小松针的绿草丛,不服气地问道,“那这是什么?”
“这个特征如此明显,你当真不知道?”反而曜瞪大了眼睛。
一直有阅字障碍症的庾蕴,冷脸下来。
曜哈哈大笑,“葛公要伤心死了,你可别砸了葛公的金子招牌啊。”
庾蕴凝神,好不容易咬牙吐出几个字,“这是……铺地蜈蚣……唔……唔……入肝、脾、肾三经……”
铭记药理习性跟背出一段诗词一般,能要了庾蕴的小命。
“能清肝,明目,消炎,解毒,止血。治风火眼痛,鸡盲,鼠咬伤,吐血,衄血,镇咳。噢,还能治风湿麻木。”
庾蕴“啪”地合上药鉴,严肃道,“你当真不是玉兔?!”
两人坐在石涧边歇息,满满两箩筐的草药搁放在一旁。
曜单手枕头,躺望着水洗蔚蓝的晴空,庾蕴盘腿坐着,依旧蹙眉道,“玉兔,你当真不是玉兔?“
曜侧眼望她——阳光透过树枝的罅隙倾泻而下,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庾蕴身上,把她笼罩在爽朗清气中。
“你看我可有不凡之象?“曜笑而逗趣她。
“师傅说你是朝中武将,我看你可能是医倌的儿子吧,不然这么复杂的药理条文,你如何背得?“
“哈哈哈,早跟你说过啦,我不过是建康谢府的宿卫,这次护主而来,孰料遇到流民刺客,为了引主子脱身,才不幸负伤。“曜随口胡诌。
“那看来你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曜苦笑,倒又歪头望向她,“你一个女孩人家,缘何跑到这荒山野林来学草药之术?“
“哎哟,还不是我那食古不化的老爹和哥哥,说什么一定要习得一二的草药知识,才能让我跟随商帮闯荡天下。“
“商帮?一个女孩儿,怎能云游四方?“
庾蕴敛容认真道,“男儿郎能做的事情,女儿身为何不可呢?“
洼地积水成溪,麟麟之光,日光大好,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空气中都是泥土的清新,鸟鸣花香,蝴蝶成对。
相处不过月余,曜早已摸得庾蕴的一二脾气,但凡她认定的事理,纵然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扭转她的态度。
曜笑望溪涧,忽而掉转话题,感叹道,“你说这乱世之中,可有禅修之地?只关心砍柴喂马,日升日落。”
“但凡心静,哪儿都可以是禅修之境,不管是闹市之中,还是佛庙之角,抑或这山泉石涧之间。”
曜不禁坐起身,俨然严肃地望向她,“蕴儿,我没听错吧,这话当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当然没听错,不过,这是哥哥说的。”
曜松了口气,“我就说呢,你怎么可能有此等水准。“
“我的水准怎么啦?我虽然诗书不通,但是,我的九术可非常地厉害,能骑马射箭,又会烤出人间美味,还会,还会哼哼两首曲子呢。“
说罢,便自己拍手合着节奏,张口便摇头晃脑地唱道,“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曜听得目瞪口呆,徐徐道,“蕴儿,还真是没有一个调子,在准弦上啊……“
似乎日子,就可如这潺潺溪流,这般轻快地延续下去。
傍晚,两人回到家中,却未如往常老远便闻到饭菜之香,反见葛洪脸色沉重,端坐于木桌边,手中拽着一封短小信笺。
信鸽捎信而来——庾蕴家父病重危急,兄长庾信催她速回颍川,即刻出发,分秒不能耽误。
庾蕴连夜出发,相逢有时,离别时分却万分猝不及防。
“蕴儿,这是我随身的玉剑佩,待你家事安顿,莫忘了拿着它,到建康的谢府来找我。“司马曜牵马而出,将温润的玉剑佩,塞在庾蕴冰凉的小手中。
一晃,已是两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