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酒过三巡，醉意渐生，景小宰自觉时机已至，于是趁着酒意，便问道：“小子听闻公子在虞地时，以百里先生为蒙师，得授仁道治国之法，后拜颜子为师，学法治之术，前者出自儒门，后者出自法家，儒者仁爱，法家严苛，治国之方，大相径亭，请问公子，这二者，以何为贵？再请问公子，这二者，何以得成王霸之业？”

    他这一问，如石落清水，激出圈圈水纹。

    锦城小宰微微仰首，满面陶醉之色，似已沉浸在雅乐美酒之中，未闻其言。

    公子旦微微眯眼，而后浅浅一笑，举樽劝饮，待景小宰一樽饮尽，方才懒懒应道：“家国双亡，仁爱如何，法治又如何？无以为贵。”又举樽向着东方遥遥一敬，继续懒懒道，“夏天子高坐于王畿，泽被四海，威镇环宇，诸侯拱卫四疆，辅定八方，谁能拥王霸之心？谁又欲成王霸之业？岂不大逆！”

    景小宰一窒，从公子旦的话里，他听出了浓浓的复仇之心，也听出了冷冷的嘲讽。昔日虞国，今成宋之虞地，家国俱亡，堂堂公族，托庇他国，岂能甘心。仁爱之道不能抗强敌，法治之术无以抚万民，是以在公子旦的眼中，无以为贵。

    自夏室安定中原，驱北戎，伏南越，征西蛮，逐东夷，分封诸侯数以百计，赫赫天威，绵延四百余年，到如今，已是王不为王，天威不再，自百年前晋文公会盟诸侯于泰山，以王伯之尊凌架诸侯之上，王霸之争，已从暗涌化为明流，诸侯争斗、吞并，越发激烈，谁还真把那安坐于王畿之中尊享荣安的夏天子放在眼中，阴奉阳违，明尊暗轻，天子诏令，不出王畿，亦有百年之久。

    此时公子旦扯出夏天子这张早已经是破烂不堪的虎皮，避谈王霸，无非是觉得他区区一个安邑宰，不配与之谈天下事，大贤之才，必有自傲之心，不足为怪，倒是自己因公子旦年轻，而有些小瞧他了，方才的话，本该出自安国君之口。不，或在公子旦的眼中，君上也不够资格，非一国之主，谁敢生出王霸之心，谁又坐拥可成王霸的基业。

    公子旦……这是有大野心啊……凤翔于九天，非梧桐不栖，陈侯以国士之席虚位以待，公子旦不肯奉召，非是因其年幼，而是这陈国，不是公子旦的千年梧桐。

    景小宰垂下眼睑，遮去眼中一抹兴味之色，稽手为礼，口中称罪，道：“小子冒昧，公子勿怪，自罚一樽，先饮为敬。”

    “佳人当前，景君勿要独饮。”

    此时，锦城小宰忽地转过身来，望着景小宰，面带狭促之色。这样便想要请动公子旦，实不自量力，不如还是多饮几樽美酒，也不算白来。

    “呵……同饮，同饮……”

    面对锦城小宰满面的狭促，景小宰微感尴尬，只得又举樽掩饰，饮过之后，却是转了话题，不再提什么治国之术，转而说起在从安邑至陈郡这一路的见闻。

    “安邑在东南，陈郡偏西北，小子这一路行来，日渐寒冷，使团中因之而病倒者，足有十数人，越过无定河后，便见百草皆枯，越见萧瑟，实不可与安邑相提并论，当此之时，安邑犹有碧草繁花，长空万里，值此风月，轻车简从，游遍安邑，处处可见繁华，我安邑君上，素有渴贤之心，建桐院于安邑南，院中遍植梧桐，取引凤之意……”

    说到这里，他和着弦声，高高吟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锦城小宰几乎喷酒，笑道：“莫吟莫吟，景君声粗，把这琴声都掩了去，如此佳音，莫糟踏了，小子不禁要为美人惋惜。”

    公子旦亦是失笑，景小宰以凤凰喻他，又喻安国君为梧桐参木，这马屁拍得极妙，倒教他生受不起。

    “小子这是又说错话了？”景小宰故作茫然，而后大笑，“如此，再自罚一樽便是。”

    锦城小宰道：“小子倒觉得，景君有骗酒之嫌，公子，勿轻纵了他。”

    “远来是客，锦城君莫非还舍不得几许酒水待客不成。”景小宰反唇道。

    “理屈……这回是小子理屈，如此，效仿景君，自罚三杯。”也不用彩女子上前伺酒，锦城小宰自勺了满满三樽，一饮而尽。

    “这才像是骗酒吃的……”

    景小宰一言，满堂大笑。那菊畔美人玉指轻扬，琴声越见轻快了些。

    锦城小宰吃了一口雁鸟肉，压了压酒意，才又道：“窃以为，方才景君之言差矣，我陈国虽地偏西北，地贫多山，然陈国武勇之风，冠于诸国，越是苦寒，便越是武勇，铮铮烈性，勇不可挡，因此，虽是贫瘠之国，然诸国不敢犯，赫赫威风，又岂那等奢豪繁华之地可比得。凤鸟固非梧桐不栖，然梧桐之所，只供歇脚而已，幼鸟欲翔于九天，当先砺其羽，后磨其性，而后方能纵横天下，而我陈国，正因苦寒，可砺羽磨性，所以武勇天下闻。”

    这一击回得真叫厉害，公子旦低头闷笑，早就知道，锦城绝不会就这样任由景给安国君当说客，针锋相对，同时也是在替陈侯做说客，能为一方邑宰者，都不是庸者。陈国是砺羽磨性的地方，这话大有深意，是在劝他出仕陈国，又说梧桐之所，只供凤鸟歇脚，明摆着暗讽安国君引得凤来，却留下不凤鸟，安邑奢豪繁华，皆因安国君为郑国重臣，可臣毕竟只是臣，不是郑国之主，一朝失势，梧桐倾倒，凤鸟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