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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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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少,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和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念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档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

    “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顿了顿,他又说:

    “你就记着,郐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了挤眼:

    “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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