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是庾冰出于为保外戚身份好继续撑权的私心,才得以劝诫晋成帝传位于他父晋康帝。偏偏他父皇也出于私心为保已一脉承延,便背信弃义将傥来之物交给了他,而他的母后又为了能临朝听政,把有恩于他们的瘐家铲除朝野,促使他饱受非议的活着。
可又孰是孰非呢?假若不是他父皇母后的绝情,恐怕这幼小的司马聃早不复存在了。
皇权是块趋争的宝珠,却也块是烫手的山芋,一不留神,也许命都会被搭上。
赭衣男子陪他朝夕共度,是深知他的处境艰难的,所以他开始看不懂了,为何司马聃会毫无忌讳的选了陆路。
可天子的心反复无常也很正常。
在神思中的他,却被落肩上又轻又沉的手掌拍下了一下,才震回了神,便起身直立抱拳,很习惯自然地脱出一字‘喏’。
随及,两人策马逝去在山水茫茫中。土松尘轻,两人的背影有时一前一后,有时比肩而行。
风软一江水,山川识香蕊。
“何放你说,朕坐拥天下,都不曾见闻这天下的一山一水,却还在宫中翰墨丹青,作出一幅幅山水之景,是不是很可笑。”司马聃叹气的语气有些惋伤。
何放未言,他平日只懂武枪弄棒的,上个战场倒是不畏,这遇上天子的感慨,他却变的畏首缩尾地,不知如何上前相劝,最后也就恭唯了一句,“天子乃山水之福,山水自当感恩,存入天子的心中。”
出了紫陌,出了西径,远远道上只有一处土阶凉棚,是用桑枢简陋搭起。里内的老媪在炉旁煽火煎茶,而老翁则浥干粗布,去擦拭桌凳。棚里不见客迹,茶水已然两沸了。
“公子,我们已行途十余时辰,要不要停下休顿会。”
这也是何放第三次的提醒了,司马聃才觉得唇角有些干裂,放眼前方没有可歇脚的地处。
何放心知这个整日局促在诣阙的人,自然是不清楚交臂错过的凉棚是用来干嘛的。逐叉手作揖后,朝身后指去,示意那可以去坐会。
老翁身躯佝偻,步履艰难,可耳朵好使,大老远的听闻马啼嘶鸣,便知有客要来,伫在摊口处伸脖探身。
走南闯北,尘烟斗乱;白脸的都是贵客,也是稀客。
老翁赶忙迎接,挑了最好桌凳给他们坐,可也还是榆木做的桌子,只是不会晃;在上茶空隙,用长满茧皮的手,麻利的把面上擦拭着锃亮。
司马聃盯着桌子思量片刻,疑虑地问,“老人家为何会在这荒无人烟处搭棚卖茶水?”
跟着话起话落,老媪逐渐停下煽火的手,辛酸的两行泪不禁划下,没有任何要拭去的意思,似乎已然麻木。
泪如秋雨,滑入沸烫的茶水中,一生凄楚任随茶的苦涩而去;又被老翁端去倒给来往的客人了。
“孥郎命苦啊,都死在了拔发左衽的胡刃下;老妪也命苦啊,年迈体虚的,好的摊位都被别人抢了先;只能和老翁在这荒芜之处相依为命,廷挨度日;可还是不能安然度过晚年。”
缓缓携带深意的二字,“为何?”
“为何——你还是下去问问那些孤魂野鬼去吧!”四下一群疾恶如仇的声音响起。
怨声载道,血脉贲张,纷纷扬扬围堵两人。
千钓一发,何放誓死守护司马聃。
……
明质,已没了厮杀的声响,天际翻出鱼肚白。流落下缕缕光曒,散溢在苍凉的血红大地上,只惜却未见到司马聃与何放的尸首。
只闻见绝口横断崖下,浟湙潋滟,浮天无岸。
有人在问,“为何不独逃?”
有人在答,“世有三千相,唯知白守黑。”
……
历史掌灯,瞬明灵府。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若将大晋比作一粒九洲乱世的尘栗,但也无法否认它也是颗沧海遗落的明珠。在阅历过五胡乱华,南渡迁都一隅,因不失桑榆,而使华夏文明得以薪尽火传,千秋万代。
帝尝南郊,礼毕,喟然问毅曰:“卿以朕方汉何帝也?”对曰:“可方桓灵。”帝曰:“吾虽德不及古人,犹克己为政。又平吴会,混一天下。方之桓灵,其已甚乎!”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一场中原沉沦的恶梦在悄然酝酿——永嘉之乱。
……一个连史书都不愿多记的灾难。
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大部落,在西晋八王之乱时,趁虚而入,烧戮抢躏掠,径取帝都。腐败的西晋宛如涸辙之鲋,垂死挣扎,率仕南迁,正为东晋拉开了帷幕。
毒泷恶雾,风云突变,非一朝一夕之患;实乃因果循环,报因不爽。
……
暮霭冥冥,万里南征北伐。
在我耳畔近边是金鼓喧阗,号寒啼饥;在我眼前远方是烽火狼烟,伏尸血流;徙步踏在青山蒿莱处,俯瞰万户墨面,流离失所,新怨旧骨。
今夕何夕,我只是一介墨生;不要问我何许人氏,我只答我无拘无束。
我常驮着竹箧,箧里只放一支紫毫,一卷古宗,脚踏芒履行梭于各条阡陌中。我陟彼过苍岳之崖,涉彼过南溟之角。有时我会感觉道途很漫很漫,漫长得似乎无穷无尽,可回身转念,又觉路很短很短,短得似乎瞬下即逝。
心本无意遇上一处小筑,颓垣断壁,穿过篱笆栏,院里紫藤架已塌败扎入土堆,门扉半掩,轻轻把浮面的埃尘掸落,不疾不慢推开门进,案角的黄卷半开着,榻沿的青灯烛芯还剩一截,旁残烬焚馥,枕下藏着一封沉旧的砑红笺,却丝毫无损,上面的墨迹点点着‘吾归有期,勿念君安。’。
可我却嗅到一股痴惦之意,指触之一念,是个女郎,是每日笑靥盈盈,苦苦寻觅神冥古法的女郎,可却已不在了。
我不禁怜悯,逐代她砚墨绡楮,点缀后文,因不参杂念,便执笔从容,而在这笔悬笔落之间,已是半个东晋了。
然一阵风入牖刮过,掳落掉桃木案旁的雁鱼盏;我伛身拾起那瞬,仿佛又触到了她的方寸,脑海在灵感的迸发际,不禁幻出一景,月晖下,有个清俊无尘的男子为予她半世风月,却在风月交辉时,伤毁元神。
我遐思回转,再次步入她的山海,且闻风拭花沉,叹观雪融月娑。
尔后,手下笔锋不禁抖转;我蓦然回首,眼前划过春夏秋冬,可又停滞在了一春;一刹间,我仰天长问,“翌日晨曙可否永昼?”
忽时,窗棂探过一影,我还未来及看清;他便己信手拈花,舌烂莲花,轻轻答曰,“守到云开。”
语气淡如止水,不轻不缓,不愠不冷,不疾不徐,不矜不盈。
拂尘一挥,我突犯困倦,趴伏案上,缓缓阖上双目,又仿佛透过恍惚,穿视了她的南柯前尘。
今月古月,得此良风;天上人间,寸阴如湍……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今夕何夕?”
“永和九年。”
又一个前尘即往的追忆,又一部旷世情仇的书写,又一曲悲欢离合的伤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