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边,再叫化几时,看世上的生意是那一桩最稳,学些本事在肚里,然后去做,也不为迟。”算计定了,就离了太原地方,到北京保定府高阳县去行道。也亏他善听忠言,不违谏诤,把妓妇叮嘱的话紧紧记在心头,半个低钱不敢浪用,准准熬了一个月。
到一月之后,又是他月建不利,劫数难逃。每日清晨起来,到街上叫化,只见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跪在一个乡宦人家门首,不住的磕头。磕一个头,叫一声道:“天官老爷,还了我的人罢!”一连磕上几百个头,方才走了开去。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冤家凑巧,“穷不怕”不去,他再不来;他若不来,“穷不怕”也不去,竟像约定的一般,日日在他门首撞着。
一连遇见十几次,“穷不怕”恻隐之心又有些动弹起来。
待他转去的时节,跟住了他,走到个僻静去处,叫住了问道:“老奶奶,你为甚么事跪在人家门首磕头?
有甚么苦情,对我说一说看。”那妇人正在悲苦之际,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巴不得立住了告诉一番,等人替他区处;及至回转头来,看见是个叫化子,那里有口对他说话?啐了一声,往前竟走。
“穷不怕”不好再问,只得跟他回去,看他住在那里,再做计较。跟了许多路,跟到个冷落乡村,那妇人走进一间草屋,就把门栓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隔壁有个妇人劝他道:“周大娘,不要哭,你家大姐是取不转来的了,落得省些脚步,以后不消去罢。”那妇人道:“我银子又措办不来,势力又敌他不过,难道把个活剥剥的女儿坑死在他家里不成?少不得日日去磕头,若讨得女儿入来,当做求他;讨不得人来,当做咒他。看他怎么样发落我?”“穷不怕”未问之先,见他终日磕头礼拜,还怕是解不开的冤结;及至跟到门前,听见说出”银子”二字,心上就宽了一半,腰间那个元宝竟像要动起来的一般。就把妇人的门敲几下道:“周大娘,送女儿的来了,快些开门。”那妇人听见这一句,又惊又喜,只说果然是乡宦的管家送女儿上门,连那隔壁的妇人也替他欢喜不过,大家走出来迎接。谁想开门一看,就是那个不识高低、好管闲事的叫化子。
妇人又啐一声道:“孽冤魂,穷饿鬼,为甚么不去讨你的涝饭,只管跟住我歪缠?我的女儿在那里?为甚么敲门打户,骗起人来?”“穷不怕”道:“大娘不要发恼,我这个叫化子比别的叫化子不同,是替人分得忧、挑得担的,我见你日日在人家门首磕头,毕竟在甚么冤枉之事,所以跟住了问你。谁想你并不回言,我只得随你回来,察其动静。方才听见这位大娘劝你,你说势力又敌他不过,银子又设处不来。这等说,若有了银子,就可以取得人出了。请问你的令爱还是卖与他的,当与他的?请说一说,我替你区处。”那妇人笑一笑道:“好大力量,好大面皮,高阳城不知多少财主,多少贵人,我个个都告诉过了,不曾见有一毫用处。你一个讨饭吃的人,自己性命养不活,要替人处起事来,可不是多劳的气力?”“穷不怕”道:“这等说起来,大娘见左了。如今世上那有个财主肯替人出银子、贵人肯替人讲公道的?若要出银子、讲公道,除非是贫穷下贱之人里面,或者还有几个。我这叫化的人,只因穷到极处,贱到极处,不想做财主,不望做公卿,所以倒肯替人代些银子,讲些公道。你但说来,只要银子取得人出,还你一个令爱就是了,何须管我叫化不叫化。”那妇人还不肯信,只说是油嘴花子,要骗他茶饭吃的,随他盘问,再不开口。
隔壁的妇人道:“周大娘,你也忒煞执意,他虽是叫化的人,也难为他一片好意,便对他说说也不妨事,难道费你甚么本钱?”那妇人却不得邻舍体面,只得告诉他道:“我这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三年之前,我丈夫去世,没有一个倚靠的人,地方上有几个光棍,见我女儿生得眉清目秀,就起不良之心,没原没故生出诡计来,说我丈夫在日曾把女儿许他,要白白领去媳妇。见我不肯,竟要告起状来。方才那个乡宦不知从那里知道,就教管家来对我说道:‘我家老爷闻得地方光棍要白占你女儿,十分不服,要替你出头。你若肯假写一张卖契,只说卖与我家老爷,他们自然断了妄想。若再来与你讲话,待我老爷拿个帖子送到县里去,怕不打断他狗筋。待事平之后,歇上一年半载,把女儿交付还你,寻好人家做亲就是。’我听了这些话,只说果然是好意,就央人写了一张卖契,填了三十两虚价,连女儿送到他家。还磕了许多头,谢他的恩德。自从送去之后,地方上的光棍就果然断了妄想,不敢再提前事。如今过了三年,是非也息了,女儿也大了,我要领他回来,招个女婿养老。谁想那乡宦又起不良之心,要收我女儿做校我知道落了圈套,跳不出来,只得依从了他。又谁想那乡宦的夫人,是高阳城里第一个妒妇,听见丈夫要收我女儿,就把我女儿百般磨灭,做定了规矩,每日要打一百皮鞭,副我去领,及至我走去领,那乡宦又留住不发,说:‘你若要领去,须照卖契上的银子,一本一利,还得清清楚楚,我这里方才发人;若少一厘,不要痴想。’我如今要赎,又没有这注银子;若还不赎,女儿又吃打不过,只得日日去磕头,指望他过意不去,或者把女儿还我也不可知。谁想哀告了几十天,头也磕过上万,他全然不理。昨日女儿寄信出来,说他的皮鞭也打过上万了,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寸不紫,没有一寸不烂,再经不得打了。赎与不赎,教我寄个回信与他。赎得成,再熬几顿;赎不成,待他好寻死。你说这样的事,教我苦不苦,急不急?”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
“穷不怕”道:“大娘不要哭,且商量正事。请问这位令爱,要吃得多少银子,才赎得出?”妇人道:“他讲过了,照原契上一本一利。我当初并不曾得他一厘,只是不合写了这张虚契。如今若要取赎,须得三十两本钱,三十两利钱,共成六十两交送进去,方才领得出来。如今莫说六十,就是六两、六钱,也没有打桩,教我怎么处?”“穷不怕”道:“他说这些,难道就要这些不成?”妇人道:“他明是爱我女儿,舍不得发还,知道我没有银子,故此把这难题难我。我就有了六十两送去,还怕他不肯,又要把别话支吾;若还少了一两、五钱,不能足数,他一发却之有名,自然赎不出了。”“穷不怕”道:“就要这些,也不是甚么难事,我现有一个元宝在此,就少十两也容易凑。只是一件,这个元宝是一个大恩人送与我活命的,我要都送与你,就是从井救人,万一叫化不来,依旧饿死,就负了他的盛意了。好事也要做,性命也要活,老实对你说,这六十两之中,我只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个法子出来,还你不止三、五日,就有女儿进门。”妇人道:“生个甚么法子?”“穷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只怕没有个倡首的人。我如今助你三十两,那三十两也要想一个人助你,就不能够。若还一两二两,三钱五钱,不拘多寡,凑集起来。
料想也还容易。你如今就像化缘一般,做起一本册子来,待我把你自家口气,做篇告助的引子,写在前面。开关一名是我写起,人见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两,难道那些有体面、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几两?一个不成,你到各家去写一写,料想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数了。”妇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还做得来。只是你这样穷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穷不怕”道:“我的银子是送人送得惯的,不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设法起来就是。”就先摸几个铜钱,走去买了一个毛边帖子,他的笔砚是时常带在身边的,取将出来,替他写个引子道:告助孀妇周门某氏,痛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卖与乡宦某老爷为婢,得身价银三十两是实。今因氏老无儿,桑榆莫靠。蒙某老爷垂怜孤寡,恩许备价赎回,赘婿养老。可怜赤贫嫠妇,囊无半文,本利不赀,何从措办?谨此奉告四方义士,三党懿亲,各发婆心,共垂佛手,或损半缣之费,或损一饭之资,割少成多,共襄义举。子母全归之日,即是娘儿永聚之期。
德比二天,恩同再造。惠助者,请列大名于左。
写完,高声朗诵一遍,与妇人听了。然后提起笔来,大书一行字道:海内知名乞儿”穷不怕”,义助赎女银叁拾两。
写完之后,又押了一个花字,递与妇人。妇人接便接了,心上还有些疑惑,说他是个叫化之人,那有这注大银子,恐怕是脱空扯谎的话,口里便欢喜,面庞举动之间,不大十分踊跃。
“穷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个破布袋里摸出那锭元宝,放在妇人面前道:“大娘不要疑心,这件东西不是铜倾锡铸的,乡宦人家用得惯,拿去他自然认得。只是凿他开来要费许气力,不如就交与你,你明日告助来的银子,还我二十两,这个元宝就不消动得,囫囫囵囵送去就是了。”妇人看了这件东西,方才手舞足蹈起来,千“恩主”、万“好人”称谢个不了。连隔壁的妇人,也朝他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穷不怕”把元宝交付与他,自己依旧去叫化。
妇人拿了这个帖子,到那些财主亲眷人家,凡是与他丈夫有一面的,挨家逐户去走一次。只说有了大头脑,不怕没有小帮助,难道一县的财主,抵不得一个叫化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谁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
起先只说把“叫化”二字,塞住众人的口,自家说得有理,使他回不出来。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人,肯说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谁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说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来。俗语二句道得好:无钱买茄子,只把老来推。
众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悭的。若没有前面这行大字,还不便直捷回他,只好说待别人写了,再来见我,做个缓兵之计。
只因有了“穷不怕”这个尊名,写在缘簿之首,众人见了,就不约而同,都把“穷不怕”三个字当了回帖,说:“你把叫化子写在前面,教我们写在后面,明明说我是叫化不如的人了。
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银子助你?叫化子写三十两,我们除非写三百两才是,若还写二十九两,也是张不如叫化的供状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这个叫化檀越,只消再寻一位叫化施主写了第二行,就赎得女儿出了,何须要求众人?”还有几个是他丈夫的好朋友、好亲戚,银子便没得周济他,偏会责人以大义,说:“做寡妇的人,还该理烈些,不该容闲杂不食之人在家走动。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两银子,只怕来历也有些不明。他与你是那一门亲眷,为甚么没原没故,肯把这注银子助你?只怕名色也有些不雅。”妇人被他说得满面羞惭,无言可对。回到家中,闷闷的坐了凡日,料想女儿赎不成,要等“穷不怕”来把元宝交还他去。到第五、六日,“穷不怕”走进门来,问那三十两银子有了不曾。妇人三把眼泪,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场,然后回覆。
“穷不怕”不等说完,就截住道:“这等说,多分是没有了。也罢,一客何劳二主,这桩好于,待我一个叫化子做完了罢。那个元宝是五十两,我这几日又讨了几串铜钱,都换做银子在这里,算来也有八、九两,还不能够足数。我手上有个金戒指,是个结义的妹子送与我戒浪用的。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没干,一发放在里面,凑成足数罢了。”说完,就把银子取出来,戒指勒下来,一总交付明白,催他去赎女儿,自己别了出门,约到明日来贺喜。
妇人拿了这注财物,走到乡宦门首,那些管家只说他要进去撒赖,不肯放他入门。妇人将元宝、金银把与他看,说:“为赎女而来。”家人信了,方才放他进去。
妇人见过乡宦,磕了几个头,就取出身价,摆在他面前,求他称兑。那乡宦把元宝、戒指仔细一看,问他是那里来的,妇人就说:“是财主乞儿赠我的。”乡宦踌躇了一回,分付他道:“我今日有事,没工夫兑银子,收在这边,明日来兑。”
妇人不敢违拗,只得应声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穷不怕”走到妇人家里,问他女儿赎出不曾,妇人把乡宦事忙、约了今日的话说了一遍。”穷不怕”正要出门,不想有几个健汉,如狼似虎拥进门来,取一条铁链,把他锁在一头,把妇人锁在一头,容分说,牵了出去。
“穷不怕”问是甚么原故,众人不应;妇人问是甚么情由,众人也不理。一直带到高阳县前,关一间空屋里面。“穷不怕”与妇人两个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说出锁拿之故。
那些健汉道:“打劫钱粮的事发了,难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还要问我不成?”“穷不怕”与妇人面面相视,不知那里说起。再问几句,那些健汉就擎起铁尺,要打下来。
“穷不怕”与妇人两个不敢开口,只得兢兢业业,抖做一团缩在屋角头,等候发落。
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只因那一日乡绅看了元宝,心上动疑,说从来只有官府的钱粮,方才倾做元宝,随你财主家银子,也不过是五两一锭,十两一锭。叫化的人,若不是做强盗打劫,这件东西从那里来?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里面,一发情弊显然了。况且元宝上面两边都有小字,乡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济,不曾戴得眼镜,看来不大分明,所以打发妇人回去,一来要细看元宝,二来要根究来历。及至妇人去后,拿到日头底下,戴了眼镜,仔细一看,一边是解户的名字,一边是银匠的名字。
原来这解户与银匠就是高阳县的人,半年之前,高阳县解一项钱粮进京,路上遇着响马,干净打劫了去。
累那解户转来倾家荡产,从新赔出银子倾做元宝,解进京去,方才保得身家性命。这桩大事是通县皆知的,乡宦岂不闻得?如今看了这两行小字,不觉大惊大笑起来。随即打轿去拜知县,把替他访着强盗,拿住真赃的话,说了一遍。就把元宝取出来,付与知县亲验。知县看了,千称万谢,送了乡绅回去,就传捕快头目进衙门分付,叫他用心捉获,不可疏虞,所以”穷不怕”与妇人受了这场横祸。
等到知县升堂,捕快带了进去,少不得知县先审妇人,问他这注赃物是那里来的?妇人少不得说出真情,推到“穷不怕”身上。“穷不怕”不等知县拷问,就说“元宝、金银都是乞儿送与他的,要审来历,只问乞儿,不干这妇人之事。”知县道:“这等你把打劫钱粮的情节,从直招来,省得我动刑具。”
“穷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儿并不曾打劫甚么钱粮。
这个元宝,是太原城里一个嫖客舍与乞儿的。这个戒指,也是太原城里一个妓妇送与乞儿的。这些散碎银子,是乞儿叫化了铜钱,在本处兑换来的。有凭有据,并没有来历不明事,求老爷鉴察。”知县见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分付禁子:“快夹起来!”“穷不怕”平日虽然打过几场官司,都是从旁公举、代众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风,看别人打板子、夹夹棍的,何曾受过这般刑罚?夹了一夹棍,没有话招。知县又付禁子:“重重的敲!”连敲上几百棍,“穷不怕”熬炼不过,知道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还死得迟,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乱说道:“不消再夹,待小的说出来就是。这项钱粮,是我在某处路上打劫来的,只为好嫖好赌,都用尽了,只留得这锭元宝,赃真事实,死罪无辞。”知县道:“打劫钱粮,决不是你一人,定有几个伙伴;顿寄赃物,决不在这一处,定有几个窝家。速速招来,不然我还要夹!”“穷不怕”道:“小的气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强盗,再不用帮手,都是一个人打劫;到一处地方,只以乞丐为名,日走街坊,夜宿庙宇,再没有一个窝家。”知县道:“你方才说,那个元宝是嫖客舍你的,那个戒指是妓妇送你的,这等看来,那嫖客就是伙伴,妓妇就是窝家了,为甚么不招?”“穷不怕”道:“那都是信口支吾的话,其实不曾遇着甚么嫖客,相处甚么妓妇,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爷鉴察。”知县道:“盗情之事,不是一次审得出的,且把妇人讨保,强盗送监,待改日再审。”随即分付刑房出几张告示,张挂四门道:高阳县正堂示:照得本县于本年某月解某项钱粮进京,途中被劫,致累本县捐俸赔偿,缉访多时,人赃未获。忽今天网不疏,大盗“穷不怕”挟带原赃,潜入本境,幸某乡绅访确密首,本县缉获审明。大盗”穷不怕”已定罪监候,俟申详处决。但本县所失钱粮甚多,今止获元宝一锭;强盗党羽甚众,今止获”穷不怕”一人。盗首既至,党羽心随。除一面差捕缉拿外,仍着地方乡保,挨户严查,但有面生可疑之人,来历不明之物,即行密报,以便拘提;如有容隐纵等情,事发一体连坐。各保身家,毋贻后悔。特示。
告示挂了一月,不见有人出首贼党,缉获余赃。
忽然一日,“穷不怕”正在监中吃牢饭,外面有个差人,捏了一张朱票进来,要提他出去。
“穷不怕”见了朱票,吓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只说要提他处决,眼泪汪汪,跟了差人出去。走到丹墀之下,跪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上面坐了三个官府,都是认不得的。两边厅柱上锁了两个犯人。
仔细一看,谁想左边一个就是本县的知县,前日他夹棍、定他死罪的人;右边一个就是本处的乡绅,前日替他作对、首他到官的人。连那无辜的受累的妇人,也提来跪在下面;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跪在妇人旁边,头不梳,脸不洗,面上有许多血印,却像打伤的一般。
“穷不怕”看了,知道就是妇人的女儿,但不知提在一处做甚么,上面坐的三位是甚么官府,难道三官大帝忽显神通,知道我这桩事情系冤枉,青天白日现出真形,来替人伸冤雪枉不成?只见跪了一会,右边一个官府把知县、乡绅与下面一干人犯的名子唱了一遍,连人连卷交付与左边两个。左边两个收了文卷,就分付跟随的人押解起身。自己也上了马,一路同行同宿,不知带往那里去。
及至走了三日,“穷不怕”细问解人,方才说出原故:原来是圣上知道高阳县里有这桩大冤大枉的事,特差两个校尉来捉知县、乡绅,并提一干人犯,带到京中,要亲自发落的。那唱名点解官府,是本处按院,圣旨着他协拿的。
“穷不怕”知道原由,却像死了几七从新活转来的一般,那里喜欢得了!但不知皇帝坐在深宫,何从知道外面的事?就是有人传说进去,也只该发与本处抚按从新审鞫,超豁我的死罪罢了。为甚么皇帝自己做官,替叫化子审起事来?一路猜疑到京,再不明白。
及到解到北京,校尉启奏皇上说:“高阳一起人犯提解到了。”皇上果然坐殿,亲自研审。先把知县叫上去,问他:“这个乞儿怎见得是强盗?这个元宝怎见得是真赃?为甚么不审的确,就把无辜之人定了死罪?”
知县说:“本犯手里现有劫去的元宝可凭,元宝上面现有解户、银匠的姓名可据。况且审鞫之时,本犯亲口供招,说打劫粮银是实,犯臣才定死罪,怎敢屈害无辜?”皇上又叫乡宦上去,问他:“为甚么一毫身价不付,要白占良家子女?一毫影响没有,要陷害无罪良民?这个乞儿与你有甚么冤仇,定要置他于死地?”乡宦道:“明中赤契,买人为婢,怎敢白占子女?真赃实犯,首他到官,怎敢罗织无辜?犯臣为他打劫钱粮,害民误国,从朝廷百姓起见,故此从公出首,其实与他没有私仇。”皇上又叫妇人上去,问他:“这个乞儿为甚么原故,就肯助你一个元宝,莫非与他有甚么私情,故此这等相厚么?”妇人道:“犯妇只因女儿被占,终日跪在乡宦门前磕头,他出来叫化,日日撞着,动了恻隐之心。起先还只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养命,恐怕饿死了,辜负救他之人;后来见满城财主分文不肯帮助,他看不过,方才做了畅汉,一分不留。犯妇守寡多年,并无失节之事。就要失节,为甚么不相处一个好人,却与叫化子通起奸来?”皇上审完了众人,方才叫到“穷不怕”。“穷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皇上问他道:“‘穷不怕’,你这个元宝与那个戒指,委实是打劫来的,还是别人与你的?照直说来,不可回护。”“穷不怕”道:“万岁爷在上,‘穷不怕’虽是个乞儿,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气节的人,怎肯做越理犯法之事?那元宝,其实是太原城里一个嫖客,见乞儿做人疏财仗义,几乎饿死,赠与乞儿做本钱的,那个戒指,是太原城里一个妓妇,曾受过乞儿的恩惠,见嫖客赠了这注银子,恐怕乞儿留不住,又要送与别人,故此把乞儿带在手上,戒浪用的。有根有据,并非来历不明,求万岁爷超豁。”皇上道:“这等说来,你虽不曾打劫,或者是那个嫖客打劫来的也不可知。知县夹你的时节,你为甚么砂招出他来?招出他来,就脱了你的死罪了。”“穷不怕”道:“那个嫖客生得方面大耳,着实有些福相,决非盗贼之徒,怎好冤民作贼?就作他是打劫来的,他好意把钱财赠我,我不将恩报也罢了,怎好扳出他来,教他替我问罪?所以宁可自己死,决不扳扯别人。”皇上道:“这等说,你果然是个好汉,怪不得道路之人个个称赞你。这等那个嫖客你如今若遇着了他,可还认得么?”“穷不怕”道:“他是乞儿一个大恩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梦之中,却像立在面前的一般,恨不得买块沉香,刻他一个相貌,终日烧香礼拜的人,怎么会忘记。”
皇上道:“你方才说他生得方面大耳,有些福相,不知他与寡人面貌还是那一个生得齐整?赐你抬起头来相一相看。”还是那一个生得齐整?赐你抬起头来,把皇上的面貌仔细一相,不觉大惊小怪,伸头缩颈,心上有话,不敢说出口来。皇上道:“看你这个光景,莫非寡人的面貌,与他有些相似么?”“穷不怕”把舌头拳在口里,试了几试,方才答应道:“是,他的面孔果然与龙颜相似。”皇上笑一笑道:“若不相似,你如今被庸官势宦处死在狱中,不得到这边来了。老实对你说,那赠你元宝的嫖客,就是寡人。寡人只为要访民间利弊,所以私行出宫。偶然游到太原,在妓女刘氏家中住了几日,只不好说出姓名。连妓女刘氏也只说我是远方客人,不知就是当今正德皇帝。那日无心之中,不曾检点,赠你那个元宝,后来思想起来,着实替你害怕,岂有叫化之人带了元宝,不弄出事来之理?及至后来游至高阳,看见张张告示,知道你果然弄出事来。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把你受害的原故细细访在肚里,然后进京。
进京之后,就差人来救你。你如今冤也伸了,祸也脱了,‘穷不怕’的好处,天下都知道了,劝你以后这样险事少要去做,留条性命,吃几年饱饭罢。”说了这几句,就把知县、乡宦一齐叫上去发落。对知县道:“亏你做官的人,一些民情也不知,一些吏弊也不谙。他若果然是个强盗,本处打劫的银子还该运到别处去,怎么肯把别处打劫的赃物反带到本处来?你说元宝上面有名字可据,这等你劫去之后,从新解的的元宝,难道是没有名字的么?寡人发到各处去用,难道也是打劫来的不成?
就说事有可疑,也该明察暗访,待千真万确之后,才动刑具,才定死罪,也不为迟。为甚么不管好歹,就动夹棍?不问虚实,就正典刑?问人他一个死罪也罢了,还把夹棍套在脚上,叫他扳害良民。还亏他果然仗义,不肯招出送元宝的人来;若还招出姓名,说了窝处,连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即此一事糊涂,不知你往日做官,屈死了多少百姓!”说完,发与锦衣卫,重打四十棍,削职为民,以为不公不明之戒。
又对乡宦道:“你做仕宦的人,也曾做过官府,管过百姓,为甚么占人子女,又要冤害良民?居乡如此,平日做官可知。
你的罪重似县官,没有多话分付你。”发与刑部,立刻枭斩,为行势虐民之戒。
这些人犯个个都发落去了,只有妇人的女儿跪在金銮殿下,不曾叫得着。皇上抬头看见,就叫宣那女子上来。这个女儿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先被妒妇磨灭坏了,所以蓬头垢面,不似人形;如今离了妒妇,十几日不吃皮鞭,面上血痕消了,就有些红里透白起来,走到皇上面前,尽有一种嫣然之致。
皇上把他从头至脚看了一遍,就对“穷不怕”道:“寡人知道你没有妻子,看这女子尽有福相,你当初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若不把他配你,还教他嫁那一个?就是寡人做媒,成就你这桩好事。”说了这一句,就教他夫妇两个在金銮殿上拜堂。
拜完之后,又对“穷不怕”道:“你这样好人,莫说乞丐之中没有第二个,就是衣冠里面也寻不出来。寡人眼见这些好处,岂有不擢居民上之理?如今就要分付吏部,教他补你一个清要之官,替百姓做些好事,也强如在乞丐里面仗义疏财。”
“穷不怕”叩头道:“万岁在上,别的赏赐臣民只管谢恩,惟有这桩事不敢奉诏。衣冠乃朝廷之名器,怎么好赐与乞丐之人?”
臣叫化十年,足迹遍于天下,谁人不知‘穷不怕’是个有名的乞儿!一旦顶冠束带,立于缙绅之间,使人见了,视冠裳为秽器,等俸一禄于残羹,不说叫化之中贤愚不等,只说朝廷之上贵贱不分。万一贤人君子都挂冠逃遁起来,万岁的天下与谁人共理?难道叫臣领些叫化子来替朝廷做事不成?所以这一桩事断断不敢奉诏。”皇上见他说得理正,虽然不好相强,心上毕竟丢他不下,踌躇了一会,又对他道:“不肯做官,也是你的好处,我如今别有个赏赐到你。那妓女刘氏已随寡人入宫,现拜贵妃之职。你当初曾与他结为姊妹,我就把你赐姓为刘,使异姓联为同族,封你做个皇亲国戚何如?”“穷不怕”想了一会,方才答应道:“皇亲国戚虽然荣贵,还有官无职,与临民治国的不同。自古道‘皇帝也有草鞋亲’,就下贱些也无碍,这等说臣就要奉诏了。”当日谢了皇恩,回到寓处与周氏成亲。
满朝文武见他封了一皇亲,那一个不来庆贺?后来皇上的宠眷日隆,赏甚厚,又赐他一个宅子,住在皇城里面,荣华富贵,享用不了。
起先穷不怕,后富贵太过,倒有些怕起来。只恐命轻福薄,承载不起,要生出意外之灾,惹出非常之祸,所以见人一味谦虚,不敢放肆。朝中文武百官,称他为“老先生”,他称别人,不论尊卑,一概“老爷”到底,自己称为“小人”。
自做皇亲之后,还时常扮做叫化子,出去私行,访民间利弊。凡有兴利除害之事,就入宫去说,劝皇上做。后来生了三子,都为显官。自己活到八十八岁,才终天年。
这是从来叫化之中第一个异人,第一件奇事。看官们看了,都要借他来警策一番,切不可也把“叫化”二字做回护,说乞丐之人我不屑学他,反去做乞丐不为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