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
父母是隔在死亡和我们之间的帘子。
你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抽象的。
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隔代、邻居,他们的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你最亲爱的人会影响你的死亡观。
——《百年孤独》
上天对我真的很好,从没有用死亡来教会我什么。在这之前的20年,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像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在外婆家有着难忘的童年,外公和外婆身体都很好,爷爷奶奶在我记事前就过世了。死亡从来没有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是,像马尔克斯说的那样,我却几乎半掀起了隔在死亡之间的那个帘子,因此我对死亡是有一种认识的。在我高三那年父亲遭遇车祸昏迷了半月之久,每天只有半个小时可以去ICU探望,剩下的时间还得投入到紧张的高三复习之中,那是我过得最为辛苦的一段时间。
每天医生都会跟我们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半个月后父亲醒了过来——尽管他见我的第一面甚至忘记了他给我的名字,但他慢慢的想起了一切。死亡是可以被战胜的,父亲已经用行动向我证明了。
从那以后我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了死亡,但当死亡真真正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依旧茫然无措。况且我们都在这样最美的年华了、这最见不得死亡的年华。若在年少一些还能说一句少不更事,在年长一些还能道一句无怨无悔;可恰恰是这样的年华……
震川先生有言:
“孰意出门之时,姊第相携,笑语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
“庭有琵琶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执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平日便爱读归有光先生的散文,初见于《寒花葬志》,而后渐渐相识他的散文诸多悲伤,死亡平平淡淡在纸上铺展开来,之前读来大有哀而不伤之意。
但是现在所有的眼泪都似乎从纸上喷薄而出,叫我无处容身。也只能学着叹一句呜呼!
“命也夫!”
和周伊认识没有多久,但是朋友之前的交情从来都和时间没有多大的关系。有的人相识几十年仍旧只限于认识,可有的人初见便似乎早已相知,而周伊显然是后者。
可是死亡就突然降临,如同每一个夜晚来临一样不可阻挡不可逆转。诚然,老哥他早有说过世界让人相识的同时就在开始教人别离,我也明白总有别离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死亡怎么能是别离呢!
“他为了自己死去了,当我们都在为自己而活着而努力的时候”眼泪突然就停下来,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是酒而不是因为什么爱情,而酒自然是他自己灌进他那早就饱经沧桑的胃。
可怎么能不是因为爱呢!都是因为爱呀,因爱而酒……
我能清楚的记得张森阻止了我不让师兄喝酒,我记得每一个细节。并不是因为我要将责任归咎于他。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当我看见周伊盖上一片纯白被推出来,一个个画面就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我试图再最后看他一眼,但是才刚走到张森的身边就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连眼泪也没有了,不论闭上眼还是睁着,我都看不清现实。
水杉在我眼前晃动。
“先送阿卜回去,张森你先送她回去”。张森在路口扶着我们俩,看着水杉眼睛里浮现故乡的雾气。不知道有没有听我和周伊的争论,也不叹息也不言语,片刻之后做出了决定——
送他回去之后记得让他吃药,我对张森说。然后转身进了宿舍楼,这才意识到我还穿着张森的绿色外套,这颜色就和刚刚长出新叶的水杉一样。
睡得很沉,什么也没想。我已经很少在12点以前睡觉了,第二天醒来我打电话给周伊,他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
我突然回响起父亲出车祸的场景,我几乎已经忘掉这段记忆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寒冷不由分说的把我包围,我打给张森,但是没有接通。
我早该知道他的电话打不通的,一旦他到骑车出去了就很难联系到他。周伊的同学们也在手术室外面等着,我唯一认识的一个人却躺在手术室里。
阳光暖暖的从窗外照进来,我的眼泪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就似乎蒸发在阳光之中,直到我最终通过其他人联系到张森时,眼泪簌簌的像落叶一样往下掉,可我竟然连一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森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我终于在这周围陌生和我不愿触及的记忆里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谁也不会知道结果会怎样,大概谁也不会像我这样有如此不安的恐惧。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便已经无力改变。我教会自己去接受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结果。春天依旧不可阻挡的来临。
艳丽的花色层出不穷,萧瑟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样生机勃勃的季节即便是刚垒起的新坟也要不了几天就会长满野草吧!
事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传播,有多少人知道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呢?就算知道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呢?
学校的天空一天一天的缩小,被数不清的枝叶分割。悬铃木也终于发芽,我知道不要几天那些叶子就会把天空遮得结结实实的,漏不下几滴阳光。
学校里到处是飘飞的杨絮和柳絮,飘得到处都是,整个学校都几乎笼罩在这飘飘洒洒的白雪之中,没有谁肯融化,在路沿散布着,一点点的微风都会让他们四处流窜,偏偏身姿轻盈。很难让人厌恶,即便是那些戴着口罩的人也忍不住会伸出手来触摸。
我们需要一场雨,来改变这种状况。为了浇灌一下这些生机勃发的植物同时也让这被飞絮搅扰得疲惫的空气得以休息。雨果然来了,而且来的如此迅猛和干脆。
云彩一下子就从天上坠下来,几乎碰到这些并不算高的楼顶。狂风怒号着、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是一个海滨城市,我现在待的地方隔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不过20几公里。
天空是昏黄的,时间不过才下午3点,隔着黄昏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风初起时我还正待在图书馆的五楼,从书架上顺手拿了一本杂志看着。紧紧靠着窗,窗帘早被我拉起。
天空猛然间被一道闪电撕裂,雨点重重的打在窗户上,但却很稀疏。这道闪电隔着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以为它会穿透玻璃灼烧我的皮肤,我往后仰倒,实木椅子砰的砸在地板上,对于安静的图书馆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我也不能在图书馆继续待下去,这样的天气可不是每年春天都能遇到的。
走下楼来,雨点变得密了一些,路旁麦冬丛中被困住的那些飞絮已经被湿透了,平铺在地上;即便风没有减弱,能够飘飞的柳絮几乎已经没有了。
雨点打在身上,仍然会有些寒冷,降低了体表的体温更让人有种融进自然之中的错觉,这样的天气下更让人觉得自己的渺小,自然的魅力毫无遮拦的展现在人们面前,刚刚发出的新叶、柔嫩的新枝却成了被摧毁的对象,湖面泛起涟漪,风吹动有波涛起伏。
可是这样的境况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更加安静,尤其是闪电和雷声之间间隔的时候,仿佛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剩下,就连思想也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唯有一种东西是恒定的,那便是死亡——
他终究是去了,周伊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再陪着我在雨中四处闲逛,泪水混杂着雨水留下来。
我远远的看见张森被困在湖心亭,一动不动的望着湖面。我不缓不慢的走到到身后站定,不待我开口他便说,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是我在他后面——
“阿卜,你不该淋雨的,听他说你身体不好,经常发烧的。”
周伊是唯一一个我们俩都认识的人,眼泪更加汹涌的流了下来,“张森是一个特别的理性的人,甚至是无情的。”我又想起周伊对张森的评价。
“就理性而言,眼泪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悲伤程度。所以,理性是没有眼泪的么?张森。”我走到他面前。
但是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谈起了我的实习。
“这个季节的江南是极为动人的,粉墙黛瓦、细雨飞花、悠长陋巷,一直在北方长大的你一定会惊讶的,就像踏入画卷中,你眼前的每一个场景都足以在笔下成画。
你或许会发现这次写生就像临摹一样。明天你走的时候,我来送你——”
就像没有看见我的眼泪一样,他自顾自的说着。却突然抬起手擦掉了了我脸上被雨水洗过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心攥着湿润的纸巾,上面还带着眼泪的温度。
原来张森也会哭泣的,我默默想着,看了他一眼。
“握在手心的纸都被雨水打湿了,你不要介意。”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张森
我又做梦了。
“我梦到我没有阻止阿卜,她把师兄准备要喝的酒全部倒在了桌子上。像瀑布似的从桌上流下去。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是垂下的素白床单。
他只能不喝了,踉跄着和我一起把阿卜送回了宿舍。走回来的时候路过学校的水杉林。师兄坐在休息椅上,跟我说少喝点酒也挺好的。”
随后我醒了过来,想起还要去送阿卜。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向着北边,隔着另外一栋楼很近,加上郁郁的树木。
即便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也有些昏暗,在这个时候更是漆黑一片。舍友还在酣睡,所以我并没有打开灯,摸索着出了西向的大门。
绕着门口的水杉林走了一圈,水杉一旦开始发芽,一天便会不同一天,直到整个林下昏昏暗暗的。这就像另外一个昏暗的小屋。
我靠着中心的一颗树坐下,稀疏的草坪也好过坚硬的地面,但是那股寒意更甚于泥土。不多时几辆大巴开了过来,天又亮了几分,已经有人影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我知道那几辆汽车今天将要载着阿卜去到南方的小镇,而只有我一个真相和一个当事人留在这所学校里。
我打通阿卜的电话,告诉她我已经买好了早餐。她拉着行李箱向我走来,全黑的行李箱上纯白的飞机显得那么耀眼,我好像已经睁不来眼睛了,她站定在我面前,抬起手挡在我眼前。
初升的太阳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刺眼了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太阳,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12个小时的车程,你可以在车上好好睡一觉了。我又拿出给一本《秘密花园》递给。她在我宿舍这本书就嚷着要看,但是我向来不把没有看完的书拿给别人,仿佛那样故事就会变得不完整一样。
“总是不至于能睡12小时的,谁也不会再把一整天一半的时间拿来睡觉的,我们又很多的事要做。窗外有风景的时候尤其适合看书,不是么?”
“你看这个树,你走到南方还是会看见它的。从温润的南海之滨到寒冷的西伯利亚都会有它的身影。
从今以后不论到那个城市你都不应该陌生,总有它熟悉的气息。”我指着水杉对阿卜说,而这片水杉林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周伊的地方。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阿卜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如果没有我上车的话。她转过头挥挥手。面露微笑,尽管有些勉强。
我突然觉得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剩在这里,只有我自己面对我根本不知如何面对的东西。然后我一步就跨上了车,司机看了我一眼,并不知道我并非是参加实习的学生。
汽车发动了,一缕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
“张森你——”
“不是我自己要上车的。”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呀?我竟然上了一辆不知道目的地的车。”我们没有想着到要趁着汽车没有走远赶紧下车。而是并排坐好,闲话家常。
“黟县西递古民居景区——你大概,不对你肯定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的视线从窗外移了过来,看到了我一脸惊讶的表情。
但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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