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统治者,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有如今的清平之世。”
鬼切无从反驳源赖光的话,他看着面前少女熟悉又陌生的动作与话语,看着眼前这个像极了记忆中的源赖光又与他截然相反的人陷入了沉默——他当然知道乱世的可怖,前世的源赖光,便是因乱世法度荒芜而死于流寇之手。这他怎么能忘?他怎能忘那由人类贪婪的欲望之火点燃的村庄?在源赖光身上发生的事,一定在其他地方无数次的重复发生过,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也就是从那一日开始,他明白了自己作为断恶之刃的无力。他可以杀一百一千的恶人,却无法彻底斩除世间根源之恶。于是从那时起,他陷入了迷惘选择避世封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可这一切的迷惘,却在眼前少女的话下得到了追寻已久的答案。
“鬼切,人心善恶就如同光与影,是斩之不尽的相伴相生,也正是因为恶是人性的根源,世人才会讴歌正义的荣耀。但你要明白,人心多面,当你只有真正拥有了一颗人心,才能辨别何为人世之恶。你不入世明世,又何谈审恶?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遵从时局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
“鬼切,人世从不是单纯的非黑即白。这世间有太多是为了践行善意而背负起等同的恶意的人。真正的断恶,是让更多人得到善意的馈赠,让大部分人感受到和平与光明……这世间只有爱是斩断恶念的利刃。”
源赖光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半跪着将恶鬼揽入怀中,她感受着恶鬼的躁动与不安、愤怒与狂躁、不甘与迷茫,如同安抚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兽一般轻轻的顺着他的脊背。鬼切逐渐安静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鞘的刀。他松开了手中的髭切,一时却不知如何动作,他已经太久没有拥抱过旁人,因为拥刀之人皆会为刀所伤。他是惧怕的,因为源赖光曾两度死在自己的怀里。
可源赖光却拥着自己——鬼切不敢闭眼去享受久违的温暖怀抱,生怕这只是一场幻梦。他直勾勾的盯着源赖光的颊畔,一截如雪般的鬓发娓娓垂落在她明润的颈侧。少女轻轻的笑了,语气像是在讲一个悠远的故事:“鬼切,你看了我留下的书了吗?佛语里面有一句话,叫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奥是从锦绣地狱,但我必须要去。不仅是为了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人,更是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改变一些什么的机会。最起码可以让更少的女子,遭受我今日所受的无妄之灾。”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鬼切缓缓推开拥住自己的少女,他端跪在源赖光的身前,却发现她的眼神竟与那铁血铮铮的斩鬼大将的眼神几近是一模一样。单凭这一双眼,就能令鬼切恍惚以为自己仍是在六百余年前的缔约之时。那时他彼一睁眼,便见一双赤色的、蕴着清冽坚毅的眼瞳。少年的源赖光对自己说出‘追随我吧,随我斩尽世间之恶,一同守护人世太平’的约定与誓言。
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以为眼前端坐的就是当年的源赖光时,却见眼前少女微微颔首,笑意从容如初的否决了一切猜想。
“我是认真的,鬼切,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个举世无双威名赫赫的堂堂男儿。我软弱、瞻前顾后且缺乏杀伐果决的判断力……所以今世的我,只是一个有着富余累赘善良的女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略有三分姿色的、普普通通的女人罢了。你说的那些前尘往事,我真是由衷的欣羡前世身为男儿意气风发的自己,可我今生的道路,却也是我自己选择走的。”
少女眼神坚定一如往昔,鬼切却是颤抖着抬手轻轻抚上少女的面颊去描摹那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眉目。这说起来,还是他第一次去抚摸源赖光的眉目……这个动作,在他心里酝酿了其实很久,久到该是他重铸那日,他重临于世的第一眼,看着源赖光为了重铸自己放了一池子血那伤痕累累的手臂和他疲惫苍白不复往日神光的面容,那一刻他是想抚上他的眉眼的。
他想抚平他眉间因紧张和疲乏紧扭的结。那时的自己还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他,于是狠狠拽了一下他满是伤口的手,血从脏污的绷带里渗出,他却是笑着看着自己,只是眉头不经意的微微皱了一下——那时的自己天真的以为,源赖光是不怕痛的,他甚至还能带着伤与自己对练再若无其事的换掉染血的绷带、甚至能被自己砍成七零八落的碎块还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将自己困入了黄泉之境。
这种强大到令神魔畏惧之人,又怎可能会软弱会跟脆弱二字沾上边?这种印象直到源赖光死在自己手里时也无法改观,导致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源赖光真的死了——原来他真的只是个凡人。他有着凡人皆有的七情六欲,脆弱如草叶上见着阳光便逝去的晨露。
是自己明白的太晚,是自己忽略了他的软弱与痛苦。这抚上眉眼的一份小小安慰,终究迟来了六百余年。
“你到底是不是源赖光?你究竟想起了多少?”鬼切喃喃问道,心头却是酸胀难抑。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感情,就像是要破土而出的幼芽。
“鬼切,你当是明白,每一次的转世轮回即是新生,都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是源赖光,却也不是他……你眼前的,只是一个有些愚蠢的、执着的、软弱的、普通的人而已。”少女如此回应,她有些抱歉的笑了:“请你原谅我的无奈与任性,我不能同你走。今生的我选择了修行,那我会走完以身度人这条道路,绝无反悔。”
——真是好一个绝无反悔,真是同一个灵魂同一句话,六百年前六百年后都一个答案。
鬼切觉着源赖光的自我评价还是非常中肯的,他的确就是一个任性又倔强的人啊,认准了一条道死也不会回头那种。
前世的源赖光执意踏入以杀止杀之道,不就是愿以自身化作修罗,背负人世骂名与恶行,以换天下一个清平么?前世的源氏以巫女为祭品向邪神祈求守护人世的力量,他力斩祭礼之宿,让更多的源氏巫女免遭献祭之苦。他选择以手中之刀护此人世,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自己是源氏为清平盛世奉上的最后一个活祭这个现实。
他并非那般铁血无情,只是他早已为了他的理想、他的决绝、他的感情而整装束甲,从此为了心底正义奋不顾身。在铁甲之下,他却不过是个单纯的希望大部分的人都能幸福的殉道者。至于背后那些绝望与苦果,他选择独自品尝。
这个人真是可笑,总是喜欢摆着一副过来人的长辈姿态教训着自己。源赖光曾说自己纯粹不知世事,可鬼切现在却知,自己那不是纯粹,而是懵懂。源赖光的确是有资格教训自己的,因为他早已明悟世间黑白混沌,却仍旧坚守本心去成为守护他人的人。
——自己真是愚钝不堪啊,原来他需要六百余年才能读懂源赖光眼神的含义。
鬼切无声的笑了,他缓缓放下手,轻声道:“主人,我明白了。”
“你曾说过,你曾是我的刀。想来前世的我已经给了你自由,为何你又要叫我主人呢?”源赖光掩唇一笑,看向鬼切的眼神却蓦地咄咄逼人起来:“虽然我不知我们前世如何,但从你的叙述中我能感到赋予你真正的自由是我本意……鬼切,你说你追寻了我六百余年,那这六百余年,你究竟是在为谁而活?”
鬼切被问的又是一愣,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不明白源赖光是从何得出自己在虚度光阴这件事,难道自己对他的追寻不是自由的选择么?
然思至此处,鬼切忽的意识到源赖光话中之意——他这六百余年里,除却寻找源赖光,又做了什么呢?作为断恶之刃,他却仍旧不懂人世与人心。他忽的想起源赖光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赋予自己一颗人心的话,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不是源赖光对他下的咒,而是真正赋予他的自由——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刀剑,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独立自主的人。因为只有人,才有资格审判人心善恶。源赖光太过了解他,所以他馈赠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是一颗人心。他要成就自己真正的成为一把断恶之刃,这也是他未尽的理想与毕生的夙愿。
这一刻鬼切忽然明白了,自己就是源赖光挥向世间之恶的利刃。而他死后,他的意志将会在鬼切身上绵延传承,这是他们初见时就定下的、共同的誓言。
“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去了。”看着鬼切不住颤动的眼眸,源赖光明白鬼切已然听懂了自己暗示的一切。她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身侧垂落的束带,面上仍是镇定自若:“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你的主人,那这句话就是命令。”
鬼切没有多话,他缓缓起身,白发的恶鬼居高临下的凝视着端坐的少女:“源赖光,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源赖光没有回答他,只是垂目而坐,端静沉重如庙里的菩萨。
“那你再给我折一只纸鹤吧,这里离大江山有些远,我不太想走路。”鬼切见少女无动于衷,于是换了个话题:“我可以用阴阳术把纸鹤变成飞鸾代步。”
源赖光睁开眼,似是没想到鬼切会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她抬眼疑惑的看向鬼切,却见白发的恶鬼背对着她抱着刀席地而坐,像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源赖光见状,只觉心头一窒。但她还是依照鬼切的意愿,给他叠了只纸鹤。在叠纸鹤的时候,鬼切一直偷瞥着她——大抵因为转世成了女人,故而她这一世的手比上一世巧的多,不过三两下间便用彩纸叠出一只描金绘纹的纸鹤。
鬼切见她叠完,拿过纸鹤便转身离去,似真的生气了不想搭理人一般。源赖光情不自禁的数着他的脚步,在他快要穿墙跨出门扉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道:“鬼切,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什么还没忘记源赖光这个人呢?你明知每次转世皆是一场物是人非,且人类之于妖鬼,不过昙花一瞬,你又何必执着与一个得不到的答案苦苦追寻作茧自缚呢?”
“是啊,为什么呢?”鬼切的脚步一顿,自问自答又似反问的将问题抛给源赖光。可源赖光终究没回答出这个问题,因为她能感到,鬼切已经走了。
良久之后,她终是向那扇深锁紧闭的门扉伸出手,一滴泪无声的从她面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