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欲触他的眉骨,却半路被那个看起来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的躺在病床上的人抓住了手腕。居修远目光清明,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转为迷茫:“父亲?我在做梦?”
“嗯,是梦。”我应道,“快点睡。”
“孩儿见过父亲。”居修远对我笑了笑,环视四周一圈,然后把视线投到教主身上,“求教主送吾父下山······吾父不过常人,久处随教腹地,怕是有碍随教天威。”
辛鸿云不满地嚷嚷:“小师兄,我既是教主也是你师弟,你何苦这番对我说话?我不好受,你也不好受。”
“尊卑有别,修远还要感谢教主先前不治属下不敬之罪。”居修远艰难地坐了起来。我帮了他一把。他就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谢谢父亲。”
“你不取出彻骨钉。为什么?”我单刀直入地问。
居修远的眼神迷茫了一瞬间,接着他露出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来。“我不希望父亲恨我更深了。”他喃喃地说。我先前一直以为他已经清醒了,现在看来,他好像还有一半神魂坠在梦中。
“你不取出彻骨钉,把命丢了,我才会恨你更深。”我揉揉他的头,手感很好。“听医生······听大夫的话,配合地把钉子取出来,知道吗?”
“是,孩儿听话。”修远一边磨蹭着我的手,一边答应道。这幅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辛鸿云眉梢间多了一份喜色。“子车夫人,小师兄答应取下钉子了。”他掀开帘子,冲药庐里间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嚷嚷什么。”一个老妪缓缓从里间出来了。她鹤发童颜,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神情淡淡的,“要我说一开始就该把他麻倒了,还要他什么同意。”
被称为子车夫人的老妪慢吞吞地走到修远床边,摆摆手将我赶走了,坐在了我的原位置上。“躺下,翻个身。”子车夫人命令道。
修远非常听话地照做了。伤痕累累的脊背露在上方。
子车夫人给他诊了一脉,沉吟半响,对里间喊道:“曲莲,给我备好一副麻沸散,保心丸,参片。金针消毒。”
“知道了,师傅。”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开始在药庐里忙忙碌碌,到处转来转去。药庐地方不大,我和辛鸿云两个大男人站在一旁很碍手碍脚,子车夫人没客气,直接开口把我俩赶了出来。
我和辛鸿云站在药庐外面面面相觑。
“给我照顾好小师兄,不然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辛鸿云撂下一句狠话,接着就离开了。
我在外头找了一块大石头,拍拍上面的尘土,坐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等待。
······
一直等到午间,那个被叫做曲莲的女子出来了一趟,过了一阵,拎着个食盒重新回来了。我想了想,跟了进去。曲莲正在布筷。我主动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您的好意。”曲莲一边摆好饭菜,一边说,“坐下一起吃吧。我准备了三对筷子。”
我看向居修远的病床,疑惑道:“修远不吃?”
“左护法大人最近适合进些流食。”曲莲从餐盒里单独端出了一碗煮得稠稠的的青菜粥,“您二位先动筷。我伺候完左护法就来。”
我心念稍动。“姑娘辛苦了。让我来吧。姑娘劳碌一天,也累了吧。”
曲莲推辞道:“分内之事罢了,何谈辛苦?”
“曲莲坐下。”子车夫人正襟危坐,道,“让他来。”
见子车夫人发话,曲莲也不好再推辞了:“那就麻烦居爷了。”
粥放在餐盒的最底下,热乎得紧。我接过时还有点烫手。我用匙羹把粥放凉了,才喂居修远。除了最开始说了句“劳烦父亲”外,修远没再说什么。我喂一勺他就喝一勺。那边二人吃得比这边快,我粥喂到大半时,她们已经吃完了。“居爷,我给您留了饭菜,都是干净的。您吃完放在桌上,我收拾就好。”曲莲将吃得见光的碗碟放回餐盒里,临走前知会了我一声。
“谢谢曲莲姑娘。”我道了一声谢。
子车夫人喝了壶茶,慢悠悠地往里屋走。“我要歇下了。没什么事别叨叨我。”说罢一掀帘子,不见人了。
曲莲给我单独留了一碟一碗,有菜有肉。我今早被辛鸿云吵醒后滴水未进,有米进腹方知饿得很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些茶,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些了。
曲莲和子车夫人都走了。这空间只剩下我和居修远两人。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时间便有些难言的尴尬。半响,还是居修远出声打破了沉默:“父亲这几日在山上住得可好?”
“能吃能睡,除了不见外人,其他都好。”
“改天我令术八给您送块腰牌,就没人拦您了。这山上大半地方都可去得。”
“嗯。”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觉得这回该轮到我找话题了。我想了想,道:“我住的是你的屋子?”
“我听教主说了,是这样的。”
“你屋里那两个哑巴丫头叫什么?”
居修远惊讶道:“父亲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没人告诉我。那两哑巴又不懂书写。我只好自己给她们又取了个名字。”
“父亲取了什么名字?”、
“有点驼的那个叫小昭,脸上有疤那个叫小离。”可惜那两丫鬟都听不懂我的梗,我有点遗憾。
居修远唇边浮现出一抹笑。“那以后,她们就叫这两个名了。”
“她们本来叫什么?”
“一个叫无口,一个叫阿喑。”
我默了半响:“那还是用我取的名字吧。”这俩名字不是每次叫都在往人内心捅刀子吗?
这番闲聊下来,气氛融洽了不少。我等了片刻,又问:“辛鸿云管你叫小师兄,你们系出同门?”
居修远没什么隐瞒的意思。“我二人皆师从前教主。”
辛鼎天,前任魔教教主,黑榜第一的高手。他做居修远和辛鸿云的师父一点问题都没有,一他有资格,二他身份也合适。但这个回答还是让我沉默了片刻。我还记得不久前在市井中听到的传言:辛鼎天养子辛鸿云率银鬼刀等部众谋逆教主之位,右护法余容死战不退,就此身亡。我最终还是没就这个话题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我看辛鸿云应该比你大,为什么他反而喊你师兄?”
虽然我觉得辛鸿云心智好像没有修远成熟,但是从外貌身高体形等能判断,辛鸿云应该比修远年长。
“教主年十八,是比我年长两岁。但我进门比教主早。教主当时不忿要喊一个奶娃娃师兄,就在师兄前加了个‘小’字。”回忆起往事,居修远的眼里似有怀念。
我捋了捋我是什么时候听闻辛鼎天收了个孩子当养子的。我记得我是在武林大会上听到的。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不是上一届,也不是上上一届······约莫是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届。那年辛鸿云应该六岁。那居修远起码四岁那年就拜了辛鼎天为师。
“习武辛苦吗?”
“习武焉能惧辛苦。”
然后又没了话讲。
我挠破脑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亲不想问教主之争的事吗?”修远轻声问道。
我幽幽地道:“你要是肯讲,早就该讲了。”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跟我说这个。刚认祖的时候,我和他在客栈闲聊聊起魔教的时候,我第一次试探他的时候,我发现他伤了岑子默的时候。但他从来守口如瓶。
“现在可以了。”修远抬起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可以了。
“此事事关教中机密,我之前不敢泄露。我刚得到教主批示,允许我向父亲透露部分实情。
“年初的时候,师父他走火入魔了。”
······
“去年冬,师父闭了一次关。他出关后,其他没什么异常,只是变得格外滥杀了些。一开始只是伺候的下人换得勤了,没人上心,直到有一回鸿云和师父意见相左,师父愤怒之际竟出手掐住了鸿云的脖子,我们才意识到不对。我们试探多次,发现师父此次闭关后心性确实有了幽微的变化,更加多疑,更加易怒,但——并不疯癫。就算我们拿着那些不算证据的证据去告知长老,也很难取信于那些对辛鼎天忠心耿耿的老人。
“杀几只蝼蚁在随教并不碍事,只有对自己人出手才是过错。师父虽比以往暴躁,但言行仍有条理,武功在闭关之后似乎更上一层辛鸿云将猜想说出,却只引人怀疑他的动机。然而眼见师父一天比一天滥杀,在那看似如常的皮囊下的灵魂日益疯狂,我跟鸿云商议,不如真的反了,才好逼着师父看病。
“这事很难。尤其是辛鸿云并不真的想反,所以那些因忠于教主而不屑于他这个叛徒的人不能除,还要一一安抚,实在困难。幸好除了我和鸿云外,也有部分聪明人也发现了端倪,加上有子车夫人做担保,我们才勉强稳住大局。”
我听居修远说了半天没提到余容,不由得问:“余容呢?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居修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们谋划此事时,娘亲并不在山上。只有师父才知她的具体行踪。这是时有的事,我们本想日后再解释。谁知在起事那天,娘回来了。娘来到大殿时,正好看见我二人在和师父对峙。娘亲上前想护住教主。可那时师父被我们两个的背叛冲昏了头脑,以为娘亲也一起叛了,愤怒之下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生生挖出了她的心脏。”
我曾以为余容死了,觉得她死得太轻易,不像她。后来知道居修远实为辛鸿云下属,我隐约觉得她可能没死,只是藏了起来。而现在,我又得知,她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拍手称快吗?不至于。难过?好像也没有。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当居修远说出她死时的情景时,就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爱过的,现在憎恨的人,真的不在了。
我不知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居修远揣揣然地瞧着我的神色,问道:“父亲,你还好吗?”
“没事。”我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把表情调整过来,“我有什么不好的,人间少了个祸害,我该高兴才对。”
我说完,突然意识到,修远才应该是不好的那一个。他师父在他面前杀了他亲妈,心理素质差点的,这能成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倒是你,你还好吗?难不难受?”我努力露出关怀的表情。
“江湖人有几个能善终,我早有心理准备。无事。”修远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不像无事的样子,然而不管他真无事假无事,此时都不该再纠缠不放了。“所以,她真死了。”我半是陈述半是感慨道。
“是。我亲手收拾了母亲遗骨。”修远状似平静地说,“为了教主声誉考虑,此事秘而不宣,即使在随教中,知道当日实情的人不会超过一指之数。也请父亲替我保密。”
“我不说。”我承诺道。我又想起当初居修远给我看的那封遗书,不禁问道:“那,那封柳艳艳绝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娘亲早些年写的,以备不时之需。只有年月日是我后来填的。”
“你为何会来找我?当时魔、随教应该很需要你在这。”
“鸿云觉得我当时不适合呆在教中,所以,我便来了。”修远说到此处,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得以遇见父亲,倒是我的幸事了。”
修远身体刚刚才伤筋动骨了一回,接着和我说了没多久的话他就睡了过去,留我在药庐的外间孤独地品着清醒的滋味。今天修远告诉我的消息,按六路楼的情报等级划分,该是天级,能换白银万两,一个普通人从他出生用到他的玄孙辈都不一定用得完。如果感情可以明码标价,那修远对我,可以说是十二分的情真意切了。
若他不是余容给我生的就更好了。想到前路漫漫无光明,我的脑壳就开始痛了起来。
门帘窸窣。我抬起头,正好撞见睡了个饱觉的子车夫人从里间出来。她步履很轻,踩在地上跟一只在屋檐上行走的老猫似的,带不起尘埃。我拱手行了一礼:“夫人贵安。”
子车夫人倨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礼。
可礼数还是要尽的。“今天多谢夫人出手,救下小儿了。”我道。
子车夫人发出一声嗤笑。“免了。我住在潺湲山上,受随教庇护,就要为其做事。忠于职守罢了。”子车夫人边说边拎起茶壶,倒了冷茶,重新去烧热水,“次次我救了人,他们转眼就去送死,浪费我的药,下次有人送到我这来我还不是一样要救。”
“生命在于朝夕。哪怕只能多活一个时辰也是好的。我还是要谢您救了我儿。“
子车夫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半响才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你。”
我以为她听说是我伤了居修远的事,抱歉道:“这次是晚辈冲动了······”
没料到子车夫人却矢口否认:“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在更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你。”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能把杜衡那小子惹生气,让他下绝医令,这可不是一般的壮举。”
卫杜衡,杏春谷少谷主,妙手回春再世华佗,江湖人提出来都赞不绝口,只有我,因为早年和少谷主的一些龃龉交恶至今。
听到子车夫人这么说,我有点尴尬:“晚辈当年年少气盛,做法确实欠妥当了。”那事是我占理,但常言道有理还需有礼,若放到现在,我大概率不会那样行事。但我当时狠话都放出去了,不好下台,只好继续死鸭子嘴硬了。
“不知前辈和杏春谷是什么关系?”天下学医人,半数出自杏春谷。我先前以为子车夫人是另外那一半,现在看来,她和杏春谷必有渊源。
“我名子车香莲,若我还在杏春谷,他该喊我师姑。不过现在,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子车夫人没什么感伤的意思,语气就像在说起别人的事,“我是半步都不能踏入杏春谷的,但我看你还有救,你去跟杜衡陪个罪,绝医令也不是不能收回去。”
“听前辈那么说,想必前辈必有一番伤心事了?”我试探道。
子车夫人并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想问就问吧。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我毒杀了我的丈夫,违背了杏春谷的律令,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子车夫人大概是以前被问烦了,直接一股气把我好奇的都倒出来了,“我杀他是因为他曾说好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却做不到,我就把当初他向我求爱时发的誓一一应验在了他身上了。还有什么别的想知道的?”
我沉默了一瞬:“前辈真是性情中人。”
子车夫人侧目,冷笑。“怎么,不骂我声毒妇?你心里想的,我听得到。”
“我没这么想。”
“不想行侠仗义?”子车夫人嘲道,“这就奇了怪了。你不恨我这个毒妇,却恨你的儿子,把他往死里打。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
原来还是在替修远抱不平。
我平静地抬头,凝视着子车夫人。“我不觉得夫人做得没错,只是此事左右和我没什么干系。我早就退出江湖了,行侠仗义用不着我。但——”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修远。“他姓居,他干的事,和我有关系。”
“所以你就打死他?”
“他没死。”我更正道,“我想他活着,所以我才要做我正在做的。”
修远的睡容无邪,一点不似反手间灭人满门的冷血魔头。“他要是想继续呆在潺湲山上做他的左护法,我自不去扰他;可他若想跟我做对平常父子,只能把过去都断了。
“鱼与熊掌,不可两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