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令仇家出剑,口气如同主子命令仆人,甚至不肯倾听一下那个仆人为什么要杀他。别人的滔天仇恨,于他只是一次视同儿戏的赌赛,生命如同尘芥。
他的轻蔑激起了杀手新的仇恨,那一场恶战,从天昏打到地暗,从风日晴和打到飞沙走石,从静翠湖打到问鼎楼,再从问鼎楼打回到静翠湖边。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蓦地一道闪光划破夜空,自那虬结的闪电间,他仿佛看到,雪冰蝉皎洁如月的容颜。她双眉微蹙,轻轻说,“花开在枝头上,但是落在烂泥里。富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她的声音婉转温柔,令他落泪。他停了剑,倾听那雷声,仿佛听到冰蝉对他说话。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化成一个千古的定格。他有刹那的失神,在一瞬间忘记所有的尘嚣,甚至忘记,那劈向自己的利剑。
仇家更不迟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剑劈下,将静若雕塑的苏慕遮,自顶至踵,劈成两半……
苏慕坐在茶楼上,忽然失手打翻了茶杯,瓷片划破他的手腕,一片血迹淋漓,触目惊心。
茶博士忙忙跑过来:“哎呀,不好意思,先生,要不要红药水?”
“不必。”苏慕捂着心口,强忍疼痛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对于心上的伤来说,手腕的血算得了什么呢?
千百年前,仇家一剑将他劈成两半,从此,他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苏府的一场大火令雪冰蝉化蝶归去,而他自己,也身首异处,得到了报应。
现在,几世沧桑,雪冰蝉终于找到她的幸福了,今天,就是她结婚的日子,从此侯门深似海,苏郎对面成路人。他和雪冰蝉,枉然经历了那么久的寻觅与牵挂,却仍在今世擦肩而过,永不再见。
永不再见。
手捧玫瑰花球,雪冰蝉逼近竹叶青:“苏慕还做过些什么?你到底都瞒了我多少?告诉我!”
“他为你,的确做了很多。”竹叶青低下头,豁出去,瞒无可瞒,也只有把她所知道的一切托盘而出,“苏慕一直在悄悄关注你。他知道你看上了这对三彩瓶,就求我查一下它们的来历。其实,这不是真正的古董,只是前几年开发乐游原,造假专家趁机从青龙寺取土,然后以仿古工艺烧制了这对三彩瓶,再埋到地下,去尽火气,等上两三年再挖出来,就成了古董。因为它们用的是真正的旧土,就算用C12高科技检测,也无法判断真伪。但是我用水晶球一照,就可以看到它们造假的全过程。所以,我陪苏慕找到他们,只要说出它们何时在何地取土,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不费多少唇舌,就用三百块把这对瓶子买了下来。”
“是这样……”雪冰蝉喃喃着,许多的细节杂沓而至,拥上心头,“那么,早餐蛋挞也是苏慕送的了。”
“是他。不仅蛋挞,还有很多事,都是苏慕替你做的,包括帮你修车,修楼道里的灯,有一次,你收购一片地,有钉子户不愿搬家,你为了这件事很烦,也是苏慕和我一起上门去劝,我给他们算了一卦,说出他们家上溯三代的历史,让他们对我心服口服,然后再说住在这里对他家风水不好,发展不利,于是他们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搬了。还有一次……”
“苏慕,苏慕……”随着竹叶青的讲述,冰蝉泪流满面。还有什么样的爱可以与此相比拟?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关注她,照顾她,为她奉献自己所有的爱与心力,却不要她回报,甚至不让她知道。如果这样的爱还不能使她心动,那么,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竹叶青拦在门边:“公主,你去哪里?”
“公主?”佳佳惊奇地重复,“你叫她公主?”
“公主!”竹叶青不顾一切地抓住雪冰蝉的手,“听我一句话,不要去找苏慕!金钟在外面等着你,你们就要行婚礼了!”
“金钟?”佳佳更加糊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难道不记得,你是怎么死的了么?”竹叶青已经口不择言,“你放了那场灭顶之灾的大火吗?”
“火?灭顶之灾?”佳佳几乎晕了。
雪冰蝉站住,忽然莞尔一笑,灿若星辰:“爱情,岂非本来就是飞蛾扑火?”
“经理,说得太棒了!”佳佳没心没肺地赞叹。
竹叶青焦急地:“可是婚礼……”
“婚礼取消了!”雪冰蝉宣布。
这次,佳佳和竹叶青一齐叫起来:“什么?”
“我说,婚礼取消!”雪冰蝉抛下手中的花束,“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是苏慕的!”
西湖边,雪冰蝉对着金钟敛衽行礼:“金公子,冰蝉感谢公子抬爱,但我是我家公子的,我将一生一世追随他,永不易主。”
“即使他不在乎你?”金钟问,“即使他亲口答应把你让给我,即使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你而去,你也仍要追随他?”
“是的。”
“如果你追不到他呢?”
“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总会找到他。”
“为什么这么傻?”金钟跳下车,亲手扶起雪冰蝉,“雪姑娘桃李姿容,冰雪精神,如果金某有这个福份与姑娘相伴,我答应你,会待你如上宾,永不相负。”
“小女子无福。”冰蝉不为所动,“我只是我家公子身边的一个婢女,自从他在灞河边赢了我,又许我以自由,我就是我家公子的了。金公子,冰蝉别过了。”
“上车吧,我带你去追他。”金钟黯然叹息,“四个轮子的马车,总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
“不。”雪冰蝉竟然拒绝,“如果我家公子见到公子,必然又会将我相赠。我必须自己去追他。”
金钟忍不住又一次长叹,这个纤弱如花坚韧如铁的小女子,竟然一丝后路也不留给自己,更是一丝希望也不留给别人。她的坚贞与高贵,可昭日月,可鉴天地。
“那么,骑上这匹马去追吧。”他亲自从辕上卸下一匹最强壮的良驹,“骑上它,你一定会追上你家公子的。”
“冰蝉谢过公子。”雪冰蝉跳上马背,猛抽一鞭,绝尘而去……
冰蝉飞车奔在路上,她已经打电话给苏慕,知道他在茶楼。
她就要赶去见他,告诉他:她已经决定了,和他在一起,无论经历什么苦难险阻,决不后悔。前世的她,曾经无怨无悔地爱着苏慕遮;今世的她,仍然会做同样的抉择。她要让他知道,不计代价的爱情,在今世依然存在。
那场雪并没有埋藏她的爱情,只是冻僵了,冬眠了。一旦惊蜃,是比任何时候都更炽热,更生机勃勃的。
原谅他!宽恕他!接受他!她这就要去告诉他!想象不出,当他千辛万苦地等待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多,听到她这个最后的承诺该是多么开心啊。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会抱起她转好几个圈儿,会大喊大叫闹得整个茶楼的人都大吃一惊,说不定他会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请整个茶楼的人喝茶。唉,可惜是茶楼,如果是酒楼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请人喝酒了,那样多带劲啊!
雪冰蝉想得笑出声来,就在这时,她恍惚听到身后似乎有谁叫了她一声,蓦然回头,便听到车轮铲地的“吱嘎”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她整个人便平平地飞了出去,飞在半空的时候,她在心里说,坏了,不能去见苏慕遮了,然后眼前一黑,胸腔一阵剧烈的疼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慕坐在茶楼楼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刺耳的车轮擦地声,他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整条街的人都一窝蜂地向街中心涌过去,恍惚有人喊:“压死人了,好漂亮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她还穿着婚纱,太奇怪了!”
“真是婚纱呀,怎么会穿着婚纱一个人往外跑?是新郎和新娘吵架了吧?这年头,逃跑新娘很时髦啊。”
苏慕推开窗子,中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射下来,映得一时睁不开眼,耳边依然是错杂的吵嚷声,刹车声,警笛声,汇成一片。苏慕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刺痛,他对自己说:冰蝉死了,雪冰蝉死了,那躺在车轮底下的人,是他亲爱的冰蝉。她还没有原谅他,带着对他的遗憾和怨恨,就这样悲伤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