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上,新成立的坊刻行业总会,盛情邀请沈默担任行业名誉会长,被沈默婉言拒绝了,虽然朝廷并无明文禁止,但这毕竟是以盈利为目的组织,若是贸然在里面就职,哪怕只是挂名,别人也会以为,你有多大利益在里面似的。
但他们的另一个请求,为行业总会作第一期重点出版书目的推荐人,沈默还是欣然应允了。其实他哪知道什么书畅销?人家两个月后拟好了书单,请他过目后署名即可。
沈默拿到书单一看,三百多本书目,已经分门别类的列好了,什么民间日用类、科举应试指南、通俗文学读本、童蒙课本教材、时文选本、宗教书籍、天文历算年画、占卜星相等等十几大类,让他不禁暗暗感叹,大明确实是出版业的黄金年代,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可说是空前绝后了。
送书单来的坊刻总会会长余象斗为他介绍说,这是按照沈默的精神,将书籍种类细化,每一类都有清晰的顾客群。比如商人们喜欢《陶朱公致富奇书》、《白圭宝书》、《吕氏发迹秘闻》,等讲述财富之道的书;以及《水程一览》、《示我周行》、《天下水陆路程》等地理旅行类书籍;而《伤寒百问》、《丹溪心法》、《济世良方》等民间医书;以及《三字经》、《千字文》、《蒙求》、等童蒙教材,几乎家家必备。当然还有各种时文选本、中式应试之书,更是让准备科举者甘心掏钱。
沈默看到这里,不由感叹道:“十多年前我科举的时候,还没有几本刊本呢,现在却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这些年的发展确实很快。”
当然书单中最多的一类,还是通俗小说和戏曲。这类几近白话、重情节胜于文采的书籍,在民间却越来越受欢迎。如《三国志传》、《西游记》、《水浒传》、《警世通言》、《青楼记》、《白袍记》、《紫箫记》、《大唐西域记》等等,占了一半还要多。这些书虽然一时难登大雅之堂,但有‘官者不以禁杜,士大夫不以为非’。甚至许多朝廷官员,本身就是这些小说的作者,当然都用的假名罢了。
沈默最终签下了他的大名,然后很快便忘了这件事,直到麻烦找上门来……当然,这还是后话。
嘉靖四十四年九月初十,沈默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交接,虽然他总觉着还有很多事情没安排妥当,但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若是再不动身,北京那边非得疯掉不可。
带着无尽的牵挂,沈默登上了北归的官船,归去时斜阳正浓,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如画般妖娆的江南,将成为他永远的牵挂。
不只是他的希望寄托在这片沃土上,他的兄弟们也大都在这里奋斗着……徐渭任江西督学、陶大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孙铤任浙江按察使、资历最高的陆光祖,担任福建布政使……想到兄弟们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默心中便有些难过。
但让他又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费尽心思请来的四大谋士,并没有遵循此时‘撤幕即散伙’的惯例,而是以及留在他的帐下效力。其中郑若曾留在苏州,担任沈默海军建设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能亲手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郑若曾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其余三位,王寅、余寅和沈明臣,则以门客的身份,陪伴着他北上。
路过徽州时,沈默想去看看胡宗宪,便命队伍且住,轻车简行、到了绩溪县的龙岩村。谁知却扑了个空。家人告诉沈默,大帅赋闲之后,便时常到邻近的山庙里,跟和尚喝酒下棋,经常不回家。
沈默问是哪个庙,家人说说不准,便派人私下去找,谁知大半天过去了,也没把人找回来,只带回了胡宗宪的一封信。
沈默掏出信纸展开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道:‘半生碌碌终得闲,百年心事归平淡;消磨傲骨惟长醉,洗发雄心在半酣。’确实是胡宗宪所作。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道尽了胡宗宪的心情……看得出来,这位昔日权掌半壁江山的大帅,在回到故乡之后,希望能够忘掉昔日的一切,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但雄心傲骨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巨大的落差?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一天天捱下去。
胡宗宪的诗文在余寅等人手中传看,每个人有心有戚戚,王寅低声道:“对默林公来说,命运确实太残酷了,他进士中得艰难,半生仕途不顺,在七品上蹉跎了十几年,真正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时,已经是四十多岁了,”顿一顿,他看看沈默道:“所以他对权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大人。”
“说我干什么……”沈默微微摇头,又点头道:“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是个七品巡按,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刚刚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来,就被彻底剥夺了……时间实在太短,转变实在太急啊。”
王寅点点头,紧紧盯着沈默道:“如果换成是大人,您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吗?或者也像大帅那样消沉度日?还是有别的选择?”
沈默看看他,目光投向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长长吸口气道:“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回答你。”王寅还未答话,沈默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低声道:“但在我的目标没达到之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王寅目光复杂的与他对视道:“但人的命运,总是被强者掌握着,一如我的命运之于大人,亦如大人的命运之于……更强者。”
沈默明白了王寅的意思,正色道:“我确实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大人想做出什么样的伟业,”王寅深深一躬道:“请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吧。”深吸口气,又道:“在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请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请先生教我!”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东南的那些布置,这当然蕴含着不小的风险,但当时他在东南一言九鼎,朝廷大员又无暇他顾,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沈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做一些事情。
这一切,王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当时沈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他才忍住没说。一直到了徽州,借着胡宗宪的由头,终于把话挑明了,如果沈默的答复不让他满意,直接下船回家……老头算计太精了,丫就是徽州人,现在下船,都能赶上晚饭了。
但沈默谦逊的神态,让他感到孺子可教。这位当年胡宗宪的第一谋士,终于第一次展现自己的风采道:“当今已经时日无多,”在茫茫江面上,船上更没有外人,王寅也不避讳道:“新主登基指日可待,值此新旧交替之际,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所有人都红了眼,斗争将是几十年未见的激烈,往日所谓的斯文,所谓的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见沈默已经被说得额头见汗,他用丹田喷出六个字道:“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