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朝政,然后定会演化为对‘道貌岸然窃权柄者’徐阶的痛骂……至少在这段时期,两人对徐阶的反感,其实多来自于对严嵩父子专权的心有余悸,而不是出于私愤。
这次对南京兵变的处理结果一出来,高拱和郭朴又怒了,徐阶对他自己亲信的袒护,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那振武营乃是张鏊招募,张鏊训练,现在造反冲击官府,张鏊竟然只罚俸一年,降两级;再说那马坤,现在都查明,是户部处理不当,才导致的这场兵变,怎就让他屁事儿没有的来北京上任?朝廷法度何存,国家权柄就真的任他徐阶玩弄吗?
郭朴拍案而起,道:“非得治治他了,不然又是一个严嵩。”
高拱有些犹豫道:“徐阶老奸巨猾,咱们恐怕不是对手。”
“怕个球!”郭朴道:“咱们两个尚书联合起来,有心算无心,难道还干不掉他不成?”
高拱想了想,点头道:“我这里还真有个杀招,你给参详参详。”于是两人便悄声议了起来。
这年代,皇帝自称是上天之子,代天管理万民,所以气候的异常变化,都会被看成是上天的启示;既然是启示,就有好坏之分,比如出现景星、庆云,瑞雪、瑞雨、瑞霞、日月合璧、五星连珠、风不鸣条、海不扬波、混河载清、枯木再生之类的祥瑞,便是上天对皇帝的嘉许……干得不错,表扬一下。
但要是碰上火山地震、皇宫失火,以及洪涝灾害、冰雹黑霜,旱魃蝗灾之类,掰都掰不过去的灾害,自然是上天对皇帝的警示,这时候皇帝要斋戒更衣,去天坛询问上天,俺到底干错了啥事儿?然后会向天下百姓宣布,已经得到上天的启示,通常是‘奸臣在位’,‘圣听蒙蔽’、‘苛政害民’之类的,然后皇帝便会处罚一批人,甚至会装模作样的颁罪己诏之。
这种维系皇权的重要仪式,向来为历代皇帝所严格遵守,哪怕是正德那样的顽主,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要说狂热的宗教分子嘉靖同志了。
在连续第八十一天不下雨后,嘉靖终于传出旨意,召内阁大学士、诸位尚书并钦天监正至圣寿宫奏对。听皇帝道出忧虑后,徐阶宽慰道:“圣上明鉴,晴雨洪旱都是上天的安排,只要皇上简行仁政,克己复礼;百官奉公守法,勤政爱民,上天有好生之德,必不会置万民于水火,相信旱情很快会得到缓解的。”说着将安排好的赈灾计划,一条条的讲出来,让老嘉靖感到十分满意,至少老百姓乱不起了。
但要正解天心,还得让专业人士来……历代皇朝都有的钦天监,就是负责侦测天象,为皇帝解读天意的。于是嘉靖的目光投向钦天监正金邛,道:“你来说说吧。”
金邛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昂头沉声道:“启奏皇上,天旱成灾乃上天示警,不是只靠赈济能够免灾的。”
“上天示警?”嘉靖一下紧张起来,问道:“何解?”
“董仲舒说,旱是阳,水是阴,大旱者,阳灭阴也。大水者,阴灭阳也!”金邛奏道:“现在连月大旱,便是警示朝中阳气太炽,已经到了灭阴的地步了!”
“为什么阳灭阴?”嘉靖的目光幽幽闪动道。
“因为天子‘任阳不任阴’导致的。”那金邛完全豁出去了,放声道:“阳者,岁之首也,天下之昆虫随阳而出入,天下之草木随阳而升落;然圣人云‘阴阳调和’,又云‘孤阳不生、孤阴不长’,便是说天子不能偏心偏爱,亲阳而疏阴,要一视同仁,使其相生相克,方能风调雨顺……如果只任阳而不任阴,便会像现在这样一日悬空,赤地千里……”
在场的所有人听这话,全都惊住了。这金邛也太胆大,竟敢公然宣称,是有人专权引发的这场旱灾,又说的这么明白,真让人难以置信。
徐阶本来就热得额头见汗,现在汗水更是顺着眼角往下淌,但他还是大睁着眼,想看看这个金邛,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毫无征兆的朝自己开炮。
嘉靖本来也昏昏欲睡,但这下让金邛的一番惊世之言,弄得睡意全无,一双狭长的凤眼冷光闪烁,道:“朕身边的大臣,今天都在这里,你到说说那个是朕‘偏爱偏信’的大阳啊?!”
金邛重重磕脑袋道:“微臣只知观天象说话,不敢妄言诸位大人。”其实他也没有说的必要,谁还不知道说的是谁啊。
“朕叫你讲!”嘉靖一推身前的杯盏,暗红色的玫瑰露、乳白色的冰**,全都撒到明黄色的地摊上,登时出现一种黄白红相间、然后混合起来的奇怪颜色。
金邛吓得浑身发颤,头重重磕在地板上,血都渗了出来,却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嘉靖嘶声笑道:“你不敢说,朕替你说,朕身边谁的官职最高,权力最大,谁就是那个阳,对不对呀!”
金邛俯身额头贴地,不再磕头,一动不动。
那厢间徐阶也从锦墩上下来,也是一动不动的跪在嘉靖面前。
见阁老跪下了,其余的大臣、殿里殿外的太监,都赶紧跟着跪下,就连那些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军,也不禁动容,暗道:‘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怎么又来了?’
嘉靖的想法也差不多,他看看众人的表情,又压了压自己的情绪,缓缓道:“都起来吧,跪着干什么?”
众大臣都望向徐阁老,却见徐阶依然跪在那里,身体微微发颤,难道是吓坏了?
“起来吧,徐阶……”嘉靖又唤一声,心中不悦道:“你就是再多委屈,也给朕起来说……”话音未落,便见徐阶身子一歪,竟然昏倒在大殿上。
“御医,快传御医……”圣寿宫中登时乱作一团,好在皇帝整天生病,太医时刻准备着,转眼间便冲进大殿,直奔龙床而去,待看清皇帝好端端的,才发现原来是首辅晕了,这才折到徐阶身边,把脉看眼皮、察舌苔,一番检查之后,回禀道:“元首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忧思少睡,以至于身心虚弱,然后又受了点刺激,一下子气血上涌,身子承受不住,一下晕过去了,静养几日就好了。”
大殿里一片默然,嘉靖望着头发全白了的徐阶,眼眶有点湿润,他记得一年前,徐阶的头发还是花白,现在竟找不到一根黑发了。不由有些动情道:“这两年,朕的身体不好,有些倦怠了,朝政全靠存斋一个人撑着,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这么大个国家,那么多的事情,他都要操心,拉磨的驴一样累死累活,怎么就成了专权的野心之徒了呢?”说着挥挥手道:“把金邛收监,审一下是什么人让他说这番话的!”最后警告他的大臣道:“谁敢再拿此事做文章,诏狱里和金邛作伴去!”
众臣凛然退下,但在圣寿宫离开之后,高拱和郭朴,还是忍不住交换了一个胜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