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回答我很满意。”胡宗宪也笑了,道:“至少比再拿花言巧语敷衍我强得多。”
“我答应你的,会尽力去做到的。”沈默道。
“呵呵……”胡宗宪挪揄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你都劝我心死了的,难道死灰还会复燃吗?”
“老哥始终这么犀利。”沈默笑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会这么去做的。”
“哈哈哈……”胡宗宪只是笑,那笑声时高时低,时急时缓,让人听了十分的难受。
落轿下马,一众文武高官到了巡抚衙门前,便看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戒备,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的守卫。不过这并不能吓到一干久经沙场的将领,俞大猷和王询率领一众文武,昂首阔步,从正门鱼贯而入。
但当到了仪门时,诸位大人的心,咯噔一声提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四个大帽鸾带、披着黑色罩衣的白靴校尉,这是锦衣卫出公差时的装束。
有锦衣卫掺和的事情,决计是通了天的。
那些锦衣卫二话没说,让开了去路。
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一众文武穿过仪门,来到了大堂前。
堂前已经摆好了香案,刘显、唐汝辑、王本固和卢镗,在台阶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众人进来,刘显便团团抱拳道:“这么急找诸位来,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有圣旨和钦差大人口信带到,还请诸位见谅。”
“好说好说……”众人除了原谅他,还能说些什么。便按照文左武右,上下尊卑,在堂前分两列站好。
“先传钦差大人口信。”刘显清清嗓子道:“默林公与东南诸位大人钧鉴:在下于海上身患恶疾,至崇明时已是卧床不起,乃至无力提笔,故而迟迟未抵杭州。然默身负圣命,不能贻误正事,只得委托苏松巡抚唐汝辑代为宣旨。诸多不便,请默林公与诸公谅解。”
众人听了之后,只好转向唐汝辑,唐汝辑还没开口,王询却先出声道:“难道不用等到大帅回来吗?”众人也纷纷点头,显然也作此想,不论事情对错,釜底抽薪太不厚道了。
“那倒不必……”唐汝辑早有准备,对众人道:“大帅单独有旨,诸位先接着自个的吧。”
众人这下没话说了,再蘑菇就有抗旨的嫌疑了。
于是王询、俞大猷、卢镗等人便依次北向而跪,其余在场官员役也各就各位,在适当的位置跪下,齐齐的高呼万岁,齐听唐汝辑开读诏书。
唐汝辑便在金盆中净了手,然后朝南站在香案后面,开拆黄封,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杀敌卫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顾兹东南文武,金戈铁马、十年御辱,披肝沥胆、终至成功,不可吝褒扬乎。’
清清嗓子,唐汝辑先看王询道:“尔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福建巡抚王询,自受任以来尽心所能,征兵粮、召勇士,亲冒矢石、忠肝义胆,实乃闽地平定首功之臣、天下督抚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
‘ 现进尔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暂领福建事,待廷推后再做任用。领赏金百两、银千两,荫两子为文林郎,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四十三年元月。”
王询赶紧叩首谢恩,官升两级,荫两子为七品,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封赏了。
接下来是其余文官,按照贡献大小,官升一两级,荫子一两人;然后是俞大猷等武将,也尽皆加官进爵,世袭官职提升,所荫人数也增加,真是皆大欢喜。
传旨也是个力气活,絮絮叨叨这么长时间,把唐汝辑累得口干舌燥,还等强撑着道:“钦差大人让我转告诸位,未来新设的总督、总兵官,一定会优先从咱们中间选择。”
一直以来的众说纷纭,终于得到了官方证实,众人忍不住心头一热。本有些志得意满的脸上,立刻转化为掩不住的渴望,心思马上变成,如何积极争取了……圣旨中封赏众文武,只是提高了品级,但实权并没有变。不过大家也不怪朝廷,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位想往上挪挪,实在是难上加难。但现在增设了若干总督、以及相配的总兵官,就给了他们官职对应品级的机会——再进一步,可就是出将入相了,大家怎能不怦然心动?
但就在这种热烈而甜蜜的气氛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发出了:“有了这些总督,将大帅置于何地?”
马上一片鸦雀无声,刘显和唐汝辑略带恼火的望去,却见说话不是卢镗、不是蒋谊、也不是郭成,而是曾经被胡宗宪陷害入狱,应该和他们一伙的俞大猷。
“不过话说回来。”胡宗宪止住笑,想去拿他的酒坛,却发现已经摔碎在地上。
沈默将自己的递上,胡宗宪看看他,还是接了过来,晃一晃道:“见你喝了半天,却还几乎是满的。”
沈默有些尴尬道:“这不心里有事,不想多喝吗?”
“我也心里有事儿,怎么就想多喝呢?”胡宗宪仰面痛饮一气,酒液灌进脖领、溅湿了衣襟才搁下坛子,用袖子胡乱抹抹嘴巴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沈默轻声道。
“说得好,说得好。”胡宗宪笑道:“你信不信我能够全身而退。”
“我信。”沈默点点头道。
“为什么?”这下轮到胡宗宪发愣了。
“因为你是他们的大帅。”沈默淡淡道:“东南的将士无人敢对你动武。”
“嘿嘿,大帅,哈哈,好威风的胡大帅……”胡宗宪又神经质的笑起来,然后敛住笑容道:“这是个原因,但我还有张底牌你想不想知道。”
“大帅。”沈默重重一叹道:“事已至此,何必要鱼死网破呢?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该为那些忠心耿耿追随您的将士考虑一下吧……”
胡宗宪一下子愣住了,定定看了沈默良久,渐渐泄了气道:“原来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不是自己。”说着便换了个人似的,坐回座位前道:“光喝酒没有菜怎么行?”
沈默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忙笑道:“是啊是啊,上菜上菜。”
外面剑拔弩张的两人护卫也终于放下了武器,三尺高声道:“赶紧上菜!”早就准备好的珍馐佳肴,流水般传上来;消息传到军营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俞咨皋尤不相信,飞奔上山来,见胡宗宪已经和沈默喝得面红耳赤,登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要说话,却被胡宗宪一把攥住手,拉到座位上,呵呵笑道:“来来来,小鱼儿,陪叔叔们喝酒。”
最后黄昏时,喝得烂醉如泥的胡宗宪,唱着歌被仍然一头雾水的俞咨皋扶着,歪歪扭扭的下了山,所有人都听到,胡宗宪唱得是: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谁伴我,醉中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