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母笑道:“汝贤时常将大人挂在嘴上,说你有大魄力,大智慧,将一群胆大妄为的大户和奸商,刷得团团乱转,最后全都败倒。”
沈默心说不会吧,难道海阎王还是个面冷心热的闷骚型?
却听海瑞出来道:“我那只是就事论事。”
海母看到儿子的臭脸,不悦道:“大人屈尊来看咱,你摆什么臭脸?”海瑞只好再道歉。
沈默暗爽之余,心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海阎王还是怕地藏王的。
沈默问老夫人路上用了多长时间,习不习惯苏州的天气,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海母一一回答,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默抬头看看透光的屋顶,对海瑞道:“刚峰兄,不是我说你,怎么能让太夫人住这样的房子呢?赶紧搬回去吧。”
“谢大人关心,”海瑞硬邦邦道:“这里挺好的。”
“是啊,大人,这里是我们一家老小收拾出来的,已经有些感情了。”海夫人笑道:“汝贤今天把墙修好,改天再找些茅草,将屋顶补好,就跟新的没什么两样了。”
“老夫人这是怪我错怪了刚峰兄啊。”沈默苦笑道:“不瞒您说,今天我就是来赔不是,请刚峰兄官复原职的。”
“我觉得我反省的还不够。”海瑞却一挺脖子道:“应该继续反省。”
“哎呦呦,你们谈正事吧。”海夫人笑道:“我给你们做饭去,沈大人和震川先生一定要赏光啊。”
“正要叨扰老夫人。”沈默笑道。说实在的,他对海瑞他们家的饭好奇死了。
“那太好了。”海夫人撑着胳膊起身,看一眼海瑞道:“汝贤,把你那臭脾气收起来,跟大人好生说话!”
“是,阿姆。”海瑞只好乖乖道。
“大人您慢慢聊。”海夫人笑着出了门,招呼媳妇儿去伙房忙活去了。
正屋里。老太太一走,气氛便尴尬起来,沈默和海瑞大眼瞪小眼,都不先开口,归有光那个命苦的只好开口道:“刚峰,其实当初大人那样对你,确实是情非得已的,若没有你这个刚直不阿的父母官,那场戏无论如何都演不真了。”
沈默点头附和道:“是啊,若是提前跟你商量,可能就会有破绽的。”说着朝海瑞拱手道:“后面让你回家歇着,也是为了给那些人看的。实在是委屈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了。”作为上官,这样做已经是他的极致了。
海瑞赶紧侧过身子,不受他的礼,面上闪过一丝无奈道:“大人误会了,海瑞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事后一寻思,也就明白大人的用意了,心里只有欣慰,没有私愤。”说着苦笑一声道:“我不我也不会在阿姆面前夸赞大人。”
“那你这是……”沈默不解问道。
“大人,”海瑞面色一正道:“听说你给三个衙门五百多号人,每人都发了银子,多的有一千两,少得也有二百两?”
“是这样的,”沈默笑道:“他们辛苦了好几个月,没点好处安抚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敢问大人,这些银子哪里来的?”海瑞沉声道。
“当然是从奸商那里赚取的了。”沈默道:“并不是民脂民膏。”
“归根结底,还是民脂民膏。”海瑞正色道:“奸商哄抬物价几个月,将百姓剥削的家家皆净,这些钱在他们手里是民脂民膏,到了大人手里难道就不是了吗?”
犀利的言辞咄咄逼人,让沈默如芒在背,平生第一次无以应对。
归有光拉下脸来,沉声道:“刚峰,这些钱取之于民,大多还是要用之于民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道:“疏浚吴淞江的攻城,先期预算一百万两,终于有了着落!这些钱从哪里来?如果你要说是民脂民膏的话,那我问你,我大明朝的哪一分钱民脂民膏?”
“我知道这个钱不可能还给百姓。”海瑞点头道:“最好的办法便是这种取于民,用于民。”说着一摆手道:“这个钱花到正道上,我毫无意见……但是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就这么发给那些小吏、衙役,这也叫取于民,用于民吗?”
“可以这么说。”沈默淡淡答道:“海大人你也是从下面干起来的,当知道最贪婪的就是这些人……他们升迁无望,除了钱毫无追求,如果我不满足他们,他们就要去压榨老百姓,这不相当于对‘民脂民膏’的二次剥削吗?”
“大人以为对这些人,厚禄重奖有用吗?”海瑞摇头道:“古人云‘欲壑难填,人心不足’,您就是每个月发给他们几百两银子,只要能贪得到、捞得着,他们就一定会贪、会捞的,没有知足的时候!”
“我当然知道!”沈默也正色道:“现状如此,你我谁也改变不了!”
“我能改变!”海瑞倔强的昂着头道:“恢复太祖的严刑峻法,严惩一切贪酷,贪污六十两者杀,剥皮填草,挂于公座之旁,看谁还敢效尤!”
杀气四溢的话语,让沈默两个齐齐打寒噤,变了脸色。
“贪,就杀!”海瑞双目冒着熊熊火光道:“一千个贪的就杀一千个,一万个就杀一万个,总有杀住的那一天!”
“若是照你这样说,”归有光干笑道:“谁还出来当官?大明朝怎么运转?”
“怎会没人当官?只要本本分分,国家给你地方住、给你官服穿,有米下锅,有钱买盐,衣食无忧,不历风霜。总比那些一年到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却还衣食无继的农民强吧?”
“不是谁都能当官的。”归有光郁闷道。
“当官一不需要技术,二不需要力气,按照祖宗成法,照本宣科,就可以治得大差不差。”海瑞哂笑道:“甚至没了当官的胡搅,老百姓还过得更好呢!”
“你你,胡搅蛮缠……”归有光气坏了,还要跟他理论,却被沈默拦住,给他个眼色,意思是,别跟这个痴汉浪费吐沫了。这才闷头不语。
沈默面色平和的望向海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我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同知,我们俩既不能杀谁,也不能改变现状。”
“为什么不能改变?”海瑞激动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有多大力气就做多大的事情,那我们把长洲县,把苏州府打造成一片净土不,就是一方庶民之福!总比和光同尘要好的多!”
“海大人!”沈默沉声道:“大明朝不是只有一个苏州府,也不是只有我们的下级。我们还有同僚,有上峰,我们只不过是南直隶十四府中的一个;南直隶也不过是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中的一个。”
“在大明朝上万名七品以上官员中,我们只是微不足道两个,存在或失去,都不会影响这具庞大机器的运转。”沈默语重心长道:“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如果违反了,就会被隔离在外,驱逐出场!那就连给百姓做一点实事的机会都没了……”
海瑞两道浓密的眉毛不自禁的抖动,面上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却也缓缓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