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菡这时道:“五爷,我知道您是苏松漕帮的总瓢把子,凡是都得先为手下上万兄弟着想,所以不愿惹了那帮人。”先把对方的借口堵死,再接着道:“但您要是再想深点,就能发现,若真是为上万兄弟着想,就应该跟我们好好谈谈了。”
“哦,是么?”马五爷笑道:“夫人让我怎么想?”心里存了拒绝的念头,这下连称呼也变了。
漕帮大厅中,达摩狼眉竖目,气氛不算融洽。
若菡却很喜欢这种带着火药味的气氛,只有在这种环境中,她才能尽情发挥自己才智,而不必刻意的藏拙。快速分析一下场上的变化,她决定单刀直入,便正色道:“据我所知,这几年来,松江漕帮的处境十分困难,每年都要拿出大笔钱来贴补帮众,东挪西借,寅吃卯粮,积累下来的亏空十分巨大。”
马五爷干笑一声道:“敝帮是有些局促,但还周转的来……”
若菡却不依不饶道:“若真如五爷所言,怎会有那么多运军、役夫、粮户逃亡呢?”说着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漕帮的弟兄已经十停去了四停……就连绍兴城里,都有不少操着松江口音的苦力呢!”
见对方是有备而来,马五爷没必要再躲闪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嘿然道:“嗯……江南鬼子作乱,许多地方都免了钱粮,唯独咱们漕运全征本色,不得减免。”说着抬头看一眼沈默道:“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胡言乱语也不怕您生气……”
沈默笑笑道:“但说无妨,今日莫要把我当成官儿。”
听了沈默温和的话语,马五爷不由对他好感顿生——这也是若菡主打先锋的原因,她要自己当恶人,把好人留给沈默做,既顾及了丈夫的体面,又让马五爷像这样不知不觉对他产生好感。
只听马五爷道:“当官的俸禄太少,都靠钱粮耗羡过日子。现在朝廷免了许多地方的钱粮,耗羡自然无所出。所以他们便把漕运视为肥羊,巧立名目,聚敛滥征,加耗杂派,层出不穷。”说着一脸愤恨道:“这就相当于,原本大家一起挑的担子,全都压到我们漕帮一个人儿身上,负担比原先重了二三倍,有些地方是甚至四五倍。”
马五爷长吸口气,面色忧郁的接着道:“这世道是没活路了……本来运户的运费、运军行粮,还有修船费,全是由我们承担,遇到风涛漂没,帮里还得负债赔纳,就算我们漕帮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根本帮不过来。”说着痛苦的闭上眼睛道:“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活活逼死,家破人亡吧?所以要逃就逃,我也没法拦着。”
沈默飞快的看妻子一眼,给她个赞许的眼神……若菡的眼光确实厉害,一下从无数目标中找准了危机中的漕帮,洞悉了漕帮的危机,所以才得以一击中的,迅速破除了对方的防御!
现在谈判双方回到了同一条线上,沈默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五爷,你肯不肯听我说几句?”
“啊呀,沈大人您这叫什么话?承您的情来看小人,那是天大的情面。”马五爷收拾心情,对沈默道:“您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生老头子的气了?”显然已经没了起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那是我失言了。”沈默温厚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漕帮的问题牵扯数省,无数个衙门,我一个小小的同知,没法从根本上解决。”
“呵呵……”马五爷心说:‘你要是说自己能解决,我立马把你轰出去。’
只听沈默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是我有法子,可以让贵帮的困境大大减缓——贵帮的问题是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沈默微微一笑道:“解决之道无非是节流与开源。现在节流我没那本事,但开源还是有的。”
“哦?”马五爷的胃口终于被吊了起来,道:“愿闻其详。”
“您知道我现在,除了苏州同知之外,还有个什么官职吗?”沈默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知道,市舶提举司提举。”马五爷道:“不过好像至今没见您的市舶司开张。”
“呵呵,是啊。”沈默笑道:“虽然朝堂上形成了决议,但在地方上,遭到的阻力很大。”说着叹口气道:“苏州城现在的困境,就是那些不想看到开埠的人,在幕后兴风作浪造成的。”
“哦……”马五爷点点头,目光闪烁道:“原来如此。”
看到这老滑头又有缩回去,沈默哈哈一笑道:“但他们是不可能斗过我的!”
“是啊是啊。”马五爷点头附和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犯了忌讳。”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压根不信沈默能赢,因为那些人上可遮天蔽日,下则根深蒂固,连朱纨那样手掌军政大权的封疆,都被转眼间除掉,区区一个同知,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我沈默从不打诳语。”却见沈默一指西南方向道:“您或许听说,新任苏州参将戚继光,率领三千兵马从宁波开拔,在嘉兴已经停了半个月。”说着剑眉紧锁,面色凝重道:“坊间都猜测,我和戚将军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现在我告诉你,我跟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停止不前,是我下的命令!”
“哦。”马五颔首道:“看来大家都误会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军队掺和进来。”沈默微微眯起眼道:“但真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是不会介意出动军队把那些屯粮大户的粮仓打开,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拿粮食做文章。”
“这样不妥吧?”马五吃惊道:“我大明朝还没有无故抄家的先例。”应该说本朝对私人财产的尊重,是历代最高的……即使强权如嘉靖,虽明知道江南商业繁荣兴旺,百万之家不可计数,却只能垂涎三尺,但无法据为己有。即使想稍稍提高一点可怜的商税,都会遭到官员们不分派别的同仇敌忾,把他批得横征暴敛如隋炀帝一般……说任何加税都最终会转嫁到老百姓头上了,百姓已经够苦的了,陛下您还好意思再给他们加重负担吗?
嘉靖只能干瞪眼,放任‘朝廷穷,江南富’的怪现象延续下去,也没有想过要劫富济贫,把富户的钱充公。
所以没有人认为沈默会干这种大不韪的事儿,这也是那些人有恃无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但马五爷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只听沈默杀气四溢道:“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百姓造反我要杀头,把他们逼急了,我顶多被罢官回家种地,孰轻孰重,我还是掂得出的!”
马五爷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大人了,看来二十岁就受命府尹一方,果然是异于常人之才啊!遂不敢再小觑沈默,轻声规劝道:“大人前程似锦,可不能在这个坎上跌倒了。”
“这话暖人心啊。”沈默拍拍马五爷的手背,自嘲笑笑道:“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鱼死网破的。”说着双目炯炯的望着马五道:“所以我找您求援来了……五爷高义,帮我这个忙,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沈拙言的兄弟,苏州开埠之后,松江漕帮,将获得我提举司的全部转运差事!”
马五爷怦然心动。如果真的可以开埠,那天下货物将要往苏州城集中,若能在这其中的货物流转中分一杯羹,松江漕帮何愁没有活路?